浅陌面容淡然的看着来人,撑着额的纤细素白手腕上火玉镯子赤如丹砂。傅子墨深知她偏爱红色,便将皇后赐予他的‘赤玲珑’——未来太子妃的聘礼,趁浅陌熟睡时套在了她的腕上。
他对她似乎太过于宠爱了~
一个站在门口并未打算进来,而另一个则坐在窗前单手撑额双眸微磕,也不予理会门口的青衣男子。这是一场僵持战,看谁能沉默到最后,赢了的人便得到了日后利益分配的主权。
两个人保持着同样的姿势一动也不动,院外的几株垂丝海棠是前些日子傅子墨命人移来的,枝上还带着花骨朵,经过几天的照理花已经开全。花朵簇生于顶端,花瓣呈玫瑰红色,朵朵弯曲下垂,如遇微风飘飘荡荡,娇柔红艳。远望犹如彤云密布,美不胜收。在浅陌心中,满院的海棠花开——这便是南国最美的春天。
浅陌虽不会武功,可依旧能感觉到空气中蕴藏着一股摄人心魄的暗流,此人功力必在傅子墨等人之上。
“我输了!”青衣男子平静的说道,声音宛如一汪冰泉,不起任何波澜。
浅陌松了口气,揉了揉早已发麻的手腕,走到桌前倒了两杯水。自己端了一杯,另一杯则往前移了几分。青衣男子径直走到浅陌对面,端起茶欲一饮而尽。
“就不怕我在茶里下毒?”浅陌低声说道。
青衣男子看了一眼杯中的茶,又看了一眼浅陌,没有丝毫的犹豫便将整杯茶饮尽,“若在如此好茶中下药,真是可惜了!况且你还救过我一命,今日又怎会再害我?”
“你的命何须我来救?那日你装昏、给自己灌下毒液、忍受解毒之苦,要不是在替你把脉时发现你气息平稳内力深厚,只怕你连我都瞒过去。”浅陌喃喃说着,声音逐渐转弱,“是很重要的人罢,要不然你也不会以自身性命来试探我的医术。”
青衣男子微微一惊,顿了顿:“请姑娘随我走一趟谙香阁!”
浅陌依旧喝着茶,不曾抬头。
“姑娘需要什么条件,尽管开口,只要我白邪能做到的,必当万死不辞!”青衣男子双手握拳对浅陌躬身施了一礼。
白邪——震动整个江湖乃至朝廷的谙香阁新任阁主。
谁也不清楚白邪的来历,见过他的人更是少之又少。虽然壁青先生所写的《君子如玉》一书中将白邪排在了第九位,可书中并没有他以及北国新帝高夜的肖像图。
三年前他依照谙香阁的规矩,战胜了老阁主后便坐上了首领之位,年纪虽轻,可却是出了名的心狠手辣,干净利落。谙香阁在他的领导下实力雄厚到以往任何一位阁主所不能比拟的地步,如今的谙香阁在江湖之中无人敢与他们作对,朝廷亦是惧怕。
能出动让人闻风丧胆的白邪前来求医,此人不简单吧?浅陌好奇心作祟,脸上掠过一丝微笑。
“你对我的医术就这么有信心?”
“只要能救得了红莲,不管是什么方法我都愿意一试!”
“连命都可以不要?”再怎么在乎的东西,终究没有自己的命重要,浅陌不信这个江湖中人称‘冷面罗刹’的杀手首领会以命相抵。
此刻白邪的面上却忽然露出了笑容,“等医治好红莲之后,我这条命任姑娘处置!在此之前,我自刺一刀让姑娘相信我绝不会食言。”说完白邪不等浅陌制止,以掌发力将一根拇指来粗的枝条从院中吸握在手心,嘶的一声刺进左臂。
“住手!”浅陌起身欲拦截他,可还是晚了一步。
红色的血顺着枝条参差不齐的断口流了出来,越积越多,伤口处破裂的青衫浸湿后,血便聚成一条细河随着臂上的纹路涓涓落下,一滴一滴敲打在用五色花瓷铺成的地面上。
出神的刹那,浅陌封住了白邪左肩上的穴道,“你要是死了,谁带我去谙香阁!”
听出浅陌话中的意思,白邪面上稍稍动容。
“在我没有万分把握救回她的命之前,你的命暂且先留着。”浅陌用丝帕包裹住断枝,左手按在伤口停驻片刻后,猛地收回右手将枝条抽出随手丢到了桌上。封了穴道,血已经凝固。浅陌故意将碧色愈肤膏用力涂抹在窟窿处,白邪俊朗的脸抽搐了一下。
“哟,还知道痛啊?”浅陌冷笑道。
白邪静静立在那里,并不答话。
“好好的五色花瓷,都让你给糟蹋了!”浅陌蹲子细细擦拭着地面已经凝固的血块,如墨长发散落一地。
一只骨节分明清瘦的手掌拂过血迹,血块瞬间化开。
浅陌抬头看着已经起身的白邪,嘴角扯出一个笑,可眼睛里却无半点笑意。
“今晚子时过来接我!”她没有理由拒绝他。
江湖恩怨,儿女情长,浮浮沉沉几十载,最后也只是化作半杯尘土,一个“情”字伤了谁的身,又暖了谁的心?
在离开铃兰谷后,她时常会梦到易水寒。他单薄的身影负手立在湖边,夕阳的余晖笼罩将他笼罩,可梦里他却一直背对着她,吝啬到不肯回过头看她一眼。
“你准备擦到什么时候?”
“呀——”突如其来的声响,浅陌吓得跌坐在地上。
“你不知道春寒入体,刺骨伤身吗?”薛岚皎白的小脸紧绷。
浅陌心力交瘁的抬起头,一脸茫然的仰视着薛岚,眼眸中蓄满了不明的情愫。
薛岚从未见她如此失态过,陡然间有一种恍惚闪过,随后侧过头望向院中盛开的海棠花,冷冷说道:“看清楚人再撒娇,我不是二哥!”
薛岚的话让浅陌面上一惊,连忙将心神收束,“小岚子,你这张嘴若不收敛点,我真担心日后没有女子肯嫁给你。”
“先担心你自己能不能活到我娶妻那日再说。”薛岚犹豫了片刻,还是伸出了手把浅陌从地上拽起,看到桌上染红的丝帕,拧眉道:“你受伤了?”
“是一个病人留下的。”浅陌不动声色的将丝帕丢进痰盂中转转身凝视着他,“你怎么过来了?”
薛岚眼神微微一动,沉默。
一接到安插在附近的死士的通报,他便匆匆赶了过来。出谷前他答应过易水寒,不会让她再受到伤害!
薛岚见屋内无任何异状,便叹了一口气,道:“既然出了谷,就收起你的那份天真,这世间好人太少~”
等走到大门口,见浅陌一直跟在身后,不由眉头一皱。
“大路朝天,各走一边。你瞪我干嘛?我又没跟着你!”浅陌讪讪辩解道。
“随便。”薛岚默然望了她一眼,转身离去。
浅陌看着他的背影,忽然间细声的说:“我只是想看看小岚子住的地方而已。”
他停住了脚,没有回头看她,紧绷的脸在这一刻舒展开来,似乎梦呓般的回答道:“我最不喜欢等人,若你跟不上我的步伐,还是趁早打消了这个念头。”
浅陌狡黠一笑,飞身迎了上去,习惯性的拉住薛岚的袖口。
“易水寒没有教过你男女有别吗?”薛岚眼神变了变。
“男女有别?那也是大人跟大人之间的事,小岚子——”浅陌特意将‘小’字拖的很长。
薛岚紫眸转冷,薄薄的嘴唇抿成一条直线,竟一时语塞。
浅陌的脸上犹自带着笑,喃喃说道:“书上曾说,最协调的步伐便是一个人抓着另外一个人的袖口,他若是走快了,借着衣袖的力量,就可以拉你一把;他若是走慢了,你也可以牵着他跟随你的步子前进。一前一后,一快一慢,这就是人与人之间的牵绊。”
一直沉默的人,终于低哑开口,“无稽之谈。”嘴上这么说,可薛岚还是默许她牵住了自己的袖口。
要不是看到牌匾上挂着当今圣上御笔题写的“紫陵王府”几个烫金大字,浅陌真怀疑自己走错了地方。这哪像王爷府,就只比平常富足人家多了几个身着护甲的兵士而已。跟着薛岚进了门后,浅陌向院内四周瞧了瞧,有些泄气般,“我发现皇上真吝啬,堂堂王爷住的地方怎么还不如我的‘秋海棠’!”
薛岚走在前头,眼神灰暗,轻声喃喃,“是我自己的选择!这里原本是一户富商的府邸,几年前因为一场大火,房子与里面的所有人都化为了灰烬。”
守在这里,大概有六年了吧?
他最不喜欢等人,因为从来就没有等到过……
“原来你也买了壁青先生的书。”在薛岚寝居的案几上看到《君子如玉》、《美人如画》,浅陌着实有些吃惊,随手翻看了几页。
“住手!”薛岚上前压住浅陌翻书的手,微带恼怒的说道:“难道书上没告诉过你,在尚未得到物主许可之前,不能随便动别人的东西吗?”
浅陌有些迟疑的抽出手,没好气的嘀咕道:“小孩子翻脸,比翻书还快。”
“你只比我大三岁而已,无需在我面前倚老卖老。”薛岚将堆积在案几上的书放进格子架上后,走到暖阁,铁梨圆桌上红泥小火炉烧的正旺,发出滋滋的声响。
用热水烫过三巡后,清新淡雅的茶香徐徐从短嘴紫砂壶中溢出,“喝完茶赶紧回去!”
浅陌踱步走到桌前坐定,双手握着温热的杯身浅饮了一口,一股热流缓缓注入体内,聚集在身上的寒气也弱了几分。
故情周币向交亲,新茗分张及病身。
红纸一封书后信,绿芽十片火前春。
汤添勺水煎鱼眼,末下刀圭搅曲尘。
不寄他人先寄我,应缘我是别茶人。
彼此无声息的喝着茶,浅陌下意识的吟道:“半壁山房待明月,一盏清茗酬知音。”
薛岚静静的看着她,脸上的表情凝滞了一下,缓缓侧过头去,“明日天一亮,我便会随军出征。”
浅陌的身子忽然间微微发抖,声音干涩,“你纵然是旷世奇才,可战场上刀剑无眼,你会受伤的。”
薛岚低头默默喝了一口茶,修长浓密的睫毛剪下一层光影,“打败北国后,我们的军队才能长驱直入北国皇城,这也是找到幽泉最快的方法!”
坐在对面的浅陌脸色瞬间苍白。
来到苏州城后,她差点忘记自己体内的嗜血剧毒‘钩吻’还尚未清除。
是啊,当初易水寒逐她出谷,不就是为了获取幽泉之水吗?
自从六年前醒来那一日,第一眼看到的是易水寒憔悴的脸,浅陌就放弃了找回记忆的念头。虽然每到毒发之夜,总有一些凄惨的幻象出现,但再怎么煎熬痛苦,她也从来没有动摇过。过去的事何苦再强留?她需要做的事情就是活下去,对于他们来说,她的命比什么都重要!
薛岚看着空荡的釉瓷杯底,额首叹息道:“这是我欠易水寒的,与你无关!”
他救他一命;他还她一命,全只因那个男子爱她胜过自己的命。
“茶已凉,你该回去了!”炉里的炭火附上了一层白灰,残余的热气已经再无法烧开一壶水。
浅陌跌跌撞撞走至门口喘着粗气,屋内燃着炭火空气稀薄,她觉得自己快要窒息了。她急需新鲜的空气,否则,她真的会就这么死去。
“若,我回不来了,你去铃兰谷找易水寒,他应该还有别的方法。”
回不来了——
出了谷,就不必再回来——
生与死的隔离,竟短短不过几个字而已~
听到薛岚的话,浅陌自先笑了起来,“你最不喜欢等人,便应该知道遥遥无期的苦处,早些回来,不要让我等太久!”
薛岚看着她离去的背影,忽然想:到底谁欠了谁?
浅陌快步走进屋内,将门窗关好,全身像散了架般扑倒在床上。绿倚、红霓送来茶水,浅陌也只是淡淡吩咐她们自己想一个人静一静,没有她的容许,任何人不得前来打扰。
等屋中完全只剩下自己一个人时,浅陌忽然觉得全身发冷。再上好的丝绒棉被又如何?也暖和不了一颗寒冷的心。
无所谓了……
子时的更声还未敲响,白邪已悄然翻身进屋。
房间内是一片黑暗,白邪端坐在桌旁一侧等着床上的人醒来。静谧的空气有如鬼魅般撕扯着人的心智,白邪定了定神,转而看向熟睡中的浅陌。
时辰到了,是不是该叫醒她?
她说今晚子时过来接她,既然是她说出的口,此刻她不该还躺在床上。她明明知道有人正垂死挣扎着,等待她去救!
白邪踌躇了一会,只好起身走到床前轻声呼喊浅陌。叫了几声,床上的人没有一点反应,似乎睡的很沉。
白邪察觉有些不对劲,将手指探到浅陌的颈项处,忽然嗖的一声收回手。
借着月光,浅陌看到站立在窗前的身影,一时间说不出话来——这是梦吗?易水寒竟然会出现在这里。
“醒了?”白邪转过身走到床前。
看清楚他的脸后,浅陌别过头将刚才的情绪一掩而过,转而面露尴尬的说道:“没想到会提前发病,耽误了你的时间,真对不住!”
“你比她病的还要严重~”白邪失声说道。
浅陌展颜一笑,“放心吧,这条命还能熬上十年,够时间医治她了!”
白邪的目光陡然变得复杂起来,欲言又止。
“那日得你出手相救,我说过日后必会重谢。等你治好红莲之后,我会动用谙香阁所有人之力,为你取来幽泉之水。”
“不必了,我是自愿医治她,况且以我的医术还不知道能否救得了她!”
白邪浑身一震,一股冷气从头注入脚底。
“以我现在的状况到了谙香阁也帮不了忙,你走吧,明日子时再过来。”
沉吟了许久,白邪走到门口处蓦然回首,一字字道:“若你想解开金针封顶,随时告知我一声便可。”
解不开了,那段记忆已经无关紧要,就让它永远烂透在这颗脑颅中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