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夜一宿无梦,醒来时天已大亮。
看着阳光透进窗上白纱的光,估模着薛岚他们已走远,浅陌便断了送行的念头。
体内的‘钩吻’这般耐不住了,竟会在满月之前发作。昨夜若没有白邪为自己输入内力打通经脉,只怕要受的苦远不止这些。还没有帮到他,就已经欠下了债。
都说人情债最难还!
风过回廊,廊下悬挂着一排用红色窄口酒杯制成的风铃,随风碰撞发出“叮叮”声。
回想那日在嫣芳院与李济拼酒,酒醺人醉时浅陌用剔透的象牙玉箸轻击溢出美酒的杯口,迷蒙的双眼藏着娇娆的笑意:“李呆子,你可知什么是‘招魂’?”
李济半阖着眼,一脸的茫然。
柔白象牙骨握在素白手掌中从杯口移到了李济的玉冠上:“酒喝不过我也就算了,竟然还是个呆瓜。”
原本只是酒后一句醉话,没想到第二天夜幕时分,李济便遣人送来了十几串穿透杯底的红色细瓷酒杯。金丝软线错落有致的将酒杯串连成八角风铃,轻轻拨动,上百只酒杯杯壁相碰,低沉、暗哑、灵动,恍如九天之外的云层处泻下一股碧流,坠落于覆满青苔的石扉上。
一夜春雨寒彻骨,杯壁上结了一层薄冰。浅陌轻弹指间,风铃似红色浪涛一串接着一串向后荡去,发出空旷悠远的低吟。
“魂兮归来!东方不可以托些。
长人千仞,惟魂是索些。
十日代出,流金铄石些。
彼皆习之,魂往必释些。
归来兮,不可以托些!”
“……”
——路途漫漫,若你能听到这满廊荡出的招魂般的呼唤,
——薛岚,记得要平安归来。
月华如水,白邪如期而来,浅陌坐在窗前身上披了一层银光,倾城的面容**在月光下清丽无比。
“你来了。”屋里的人视线没有交集的看向夜空,朱唇微启,声音轻飘飘的不着实地。
纵然是杀人如麻的白邪,此刻脸上的棱角也柔和了起来,有那么一瞬间的错觉,这张脸竟然能与记忆深处的女子重合在一起。
扰乱心门乃习武之人的禁忌,看来最近是真的太忙太累了,白邪有些痛苦的抵住眉梢,感觉两侧太阳穴在突突变动。
“夜深春寒,关好门窗,小心火烛”咚!
子时的更声敲响,浅陌走出房门任由白邪用黑布蒙住了自己。
谙香阁的主巢不容许任何外人窥视。
白邪架携着浅陌的双肩凌空而起,半空中两人的姿势有些奇怪。
“抱歉,我从来不抱别的女人,所以请姑娘先忍耐下。”说完白邪飞身一跃,轻巧的落在屋顶上,带着浅陌快步如飞的朝城外赶去。
若是让外人听到此话出自杀人不眨眼的谙香阁阁主之口,世人待他又会是怎样一番评论?浅陌蓦然抬头看向他的侧脸,微微叹了口气。
痴情儿郎,也莫过于此罢。
指隙流沙,繁华过境。
急切的喘息声如鬼魅般飘荡在狭窄的密室中。红莲长发披散匍匐于地,一袭碧色长裙在黑暗的光线下亮如翡翠。她颤颤的捧起地上的骨埙借着从密室小孔处渗进来的光,贴手摩挲着埙上雕刻的图案——红莲。
犹记得,老阁主肃秋欢还残存一口气时,白邪毫不犹豫挥剑砍下了他的大腿骨,剔去血肉,将大骨曝晒于烈日之下整整一月有余。等骨中水分尽失后便请来乐伎打磨成大如雁卵的骨埙,又在埙面刻了一朵红莲。
这是他送给她的第一份礼物。
红莲将埙置于嘴边,三年过去了,可依然能从埙孔中嗅到一丝一缕的血腥味。轻吐气息,沉重哀转的埙律簌簌的拍打着四周的墙壁,惊破了这一室的孤寂。
六年的光景恍如白云苍狗,她也清楚自己并不适合于江湖,可又不得不成为江湖中人。为了守住想要守护的东西,她摒弃了做一个好人的机会,江湖就是舌忝着刀尖上的血过日子,而好人往往死得太早。
初见他时,他只是个被老爷动了恻隐之心带回来的濒临死亡的落魄少年。从一开始她就讨厌他的沉默寡言;憎恶他背上那一团拱起如驼峰般恶心的肉团;嫉恨他对着二小姐时,平日涣散的眼神能瞬间放出夺人的光彩。
她无意中知晓了他的身份——为了完成任务而秘密潜入苏府的谙香阁左护法。就在她准备向老爷说出真像时,却撞见了在百花园中他卸去伪装后露出的清秀面容还有依偎在他身边巧笑嫣然的苏家二小姐,忽地嫉妒的种子在心中破土而出再无顾忌的疯狂生长开来。
六年前在他为了爱情而犹豫不决时,她替他做出了抉择将主子全家的性命送入了虎口,一场大火将所有一切毁灭殆尽;三年后她为他挡下了副阁主吕一行从背后刺来的一剑,从此心脉尽断,病卧床榻,连端起一碗茶的力道都不够;她协助他杀了那个待她如女儿般的老阁主,只为满足他窥视阁主之位的野心。
只是短短六年的时间,可她却仿佛过了一辈子那么漫长,她对他的爱奋不顾身,飞蛾扑火。她想用行动告诉他,她是多么热烈卑微的爱着他。可所有一切换来的结果是,他念着她的好,记下欠着她的债,却独独忘了分给她一点爱。
他对她的好——是带着偿还债务的愧疚感,他从来就没有爱过她。
这些年来,她以为他这颗冰冷的心装不下任何女子,可肃秋欢临死的那一刻,她才知道他所谓的野心其实只是为了替心爱的女子报仇而已。难怪每个月总有那么几天他会突然凭空消失,然后再带着一身酒气回来。
他,又跑去青楼看望那个女子了。
命中注定无法得到的东西,任怎么挣扎,也逆转不了命运的洪流湮没自己。此生所造下的孽,死后怕是会下地狱罢?红莲烈焰,严寒逼切,皮肤冻裂,永世不得月兑身于十寒地狱。
——他的愿望是实现了
——可红莲,
——你的愿望又是什么?
——你可曾想过余后的岁月,为自己而活?
余后的岁月?
自己?
这副躯壳连带着灵魂早已糜烂肮脏,还活着做什么?
——可是他还活着啊!
手中的骨埙颓然坠地,发出刺耳的凄厉声。
忽然,红莲双手合一对着墙禺暗角像信徒般虔诚喃喃说道:此生夙愿,便是十寒地狱之下记川冥河之畔,有我所爱之人……
得不到的东西,毁了才能安好!
“又做噩梦了?”扭动石门上的机关,白邪望着密室中匍匐于地将脸埋在双臂间的女子,心中千言万语唯有化作一声叹惜。他点起桌上残存一半的红烛递到早已自行将面罩解开的浅陌手中,没有做声。
“跟你说过多少次了……不准点灯!”霍然响起的凄厉声震得烛火影影绰绰,一滴热蜡落在浅陌的虎口处,有些烫手。
“谁?”红莲面向石壁,察觉室内多了一个陌生人,“谁在那里?”
白邪半蹲在红莲身边,双手搭在她的肩上,“红莲,地上寒气重,起来好吗?”
红莲蓦然转过头,苍白素净的面容,那是常年不见光,病卧床榻的颜色。
浅陌微微顿了一下,心脉尽断不至于会伤到如此地步,若人一心求死,只怕是神医也无能为力了。
“白邪,我,我什么都没有了,你不能不要我啊!”红莲伏在白邪的肩上,身子颤抖的厉害。
“听话!到床上躺着,让大夫看看你的病!”白邪将红莲扶到床上轻声说道。
“全都是庸医,这身子,好不了了……”红莲嘴上带着笑,不急不缓的语速,仿佛说着他人的生死。
“这次请来的是铃兰谷易神医的弟子,一定能治好你!”白邪眼睛雪亮如刀的看向浅陌。
浅陌向前走了几步坐在床沿上,“请姑娘伸手让我把脉!”
红莲将水袖拉至小臂骨节处,一条条突兀的青筋如藤蔓般缠绕在整只枯瘦如柴的手臂上。
“你师傅都不能办到的事,你又来逞什么能!”红莲缓缓抬起脸,“庸医活在世上也是祸害,还不如杀——”话还没说完,看到浅陌绝色的容颜,震得红莲刹那间失去了说话的力气。
那不是,不可能——!
“小姐!苏茗雪!怎么可能还活着?!明明那场火烧尽了一切。”红莲紧紧抓住白邪的衣襟,发出语无伦次的尖叫,“白邪,我是不是又做梦了?快叫醒我,我不要再看见一堆堆死人,我不要再回到过去。”
又是一场长长的噩梦,都过了这么多年,为什么你们还是阴魂不散?
“红莲,她是易水寒的徒弟浅陌,你看错了!”
“不会错的,白邪!这六年里,苏茗雪的脸就像恶瘤一样长在了我的心里,午夜梦回,她的死魂每晚在我的耳边低语,一条一条的细数着我当年造下的孽。”
白邪眸色一紧,一记手刀击昏了红莲。
安顿好红莲后,白邪微微一窘,有些茫然的对浅陌说道:“对不住,让姑娘你白跑了一趟,红莲今晚神志不太好,等过两日我再来接姑娘看诊。”
“不碍事,上次我不是也让你白跑了一趟,就当抵过吧。”浅陌自行将黑布蒙住了双眼,等着白邪带她出去。
白邪让浅陌牵住自己衣袍的一角带着她穿梭在阴暗无光的地下通道。从红霓受伤后,她便再也不愿见光,毅然决然的搬到了静安堂——供奉历代阁主牌位的石室。三年来不定时的往返于此,足以让白邪在没有提灯的情况下好无故障的穿过这曲折的暗廊。
幽闭的空间将每一次落地的脚步声无限扩大,敲打着人脆弱的神经,两个人沉默无语,浅陌只好细数着步子来打发内心的荒寂。
“其实,她只是心病郁结,若能解开她心中的结怨,她的身子便会一日日好转。石室不见天日寒气又重,若再不搬出去,只怕离油尽灯枯香消玉损的时刻不远了。”红莲苍白的面容浮现在脑海中,浅陌无奈的叹了口气。
“我明白!”白邪语气中不带任何波澜。
三年前他掀起内乱,杀红了眼失去理智的将肃秋欢的头狠狠踩在脚下,咬牙恨恨说道:当年你让苏婉卿在地狱与堕落青楼之间做出选择时,可有想过今日你会是怎样的结局?说完挥剑砍了下去。
肃秋欢到死都没有散去脸上的震惊之色,他不曾预料冷血无情的谙香阁左护法白邪竟为了苏家二小姐背叛了他,违背了作为一个杀手应该摒弃人性的生存法则。
红莲也是在那一刻与他执剑相抵,筋疲力尽的苦笑:白邪,你瞒得我好苦!你瞒得我好苦啊!
怕是从那时起她心里便恨透了他,才会选择搬到静安堂来折磨自己顺带着让他也不得安生。
可他没办法的啊,自从六年前那一场大火之后,他爱的那个女子每晚都会出现在梦中,面无表情的盯着他,嘴巴一张一合。起初他看不出她说什么,可时间长了之后,才明白,她一直在对他说:我不得解月兑。
一句重复着一句的刺在身上,痛醒后便再也睡不下了。
这些年,谁又曾解月兑过?
黑暗中谁也看不清谁的脸,也只有在暗室中白邪才能卸下所有伪装露出一身的疲惫。如今的他翻手为云覆手为雨,人的性命在他的手中贱如蝼蚁,江湖中他无所畏惧,朝廷对他更是避之不及。可滔天权势、倾国财富却再也换不回她展颜一笑。
终究是回不去了!
白邪轻拂衣袖,带着浅陌消失在月色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