端王楚暮云的年纪和当今圣上长上两岁,身形依旧魁梧挺拔,眉峰早已没有曾经的凌厉,看着对面女子的眼神中有难以描画的温柔。
再看那名宫装女子,发髻是一般宫女的样式,额头处中分垂下两股,遮在眉眼间,乍看她的脸只有巴掌大小。
女子动了动,抬起一只手将额前的发拢在耳后,不施脂粉的脸上,肌肤白皙细腻,只是略有苍白,正是乔装成宫女的卫贵妃。
卫贵妃习惯性地将落下来的发扫到脑后,漫不经心道:“这大概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了,我有事求你。”
她的眼睛不敢看着他的方向,就瞟向别处,游移不定,楚暮云本洋溢着喜悦的心像被浇了一盆冷水,瞬间一凉,令他半天缓不过劲来。
“是不是皇上对你做了什么?”他焦急地问道,曦王殿下的事他也有所耳闻,难道皇上因此迁怒卫贵妃,她……失宠了么?不应该啊!
楚暮云情不自禁地把注意力放在卫贵妃身上,时光荏苒,转眼二十多年过去,她还是那么的美丽,那么的、让他怦然心动。
“莲儿。”他失控地喊出了她的名字。
听到这两个字,卫贵妃宛转细长的眉毛拧了拧,又舒展开来,楚暮云分明从中看到了厌恶。
楚暮云的心里有点受伤,像很多年前痊愈留疤的伤口又突然裂开,再次体验的疼痛和小心翼翼,但是这不能怪莲儿,怨他。
当年的他不够强大,不够果敢,不够坚定,以至于让他一生中最重要的女人,离自己而去。
他保护不了她,可是即使在二十多年后的今天,这个女人在他的心里还是占据极其重要的位置。
楚暮云知道,莲儿是爱皇上的,不然也不会在他下决心伸出手的时候,依旧离他而去,他一直以为,即使没有正妻之位,她还是会是天底下最幸福的女人,因为皇上也爱她。
看来是他错了。
卫贵妃神色平静无波,语气却是不容置疑的:“不要叫我的名字。”
听到“莲儿”这两个字,她就会想起那个人,总是在散朝以后穿着明黄色朝服来看她,伸手将她揽入怀中,一遍又一遍地唤着,莲儿。
安静了一会,楚暮云开口道:“这些天你过得可好?”
宫里传来的消息,太子搬出东宫以后,卫贵妃也随之失宠,不论传言真假,枫儿出事,她的心里一定不好过。
卫贵妃忽然浮起一抹笑容,极淡极淡,如盛夏初放的荷花,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她绵声道:“二十多年来,就属这几天的日子过得最舒心。”
听得出来,她说的不是气话,楚暮云的心就在刹那间变得空落落的,莲儿这话是不是表示,他当年的选择是错误的?
“楚暮云,这真的是我最后一次求你了,圣旨已下,三殿下册封太子,日后他若得登大宝,你一定会作为辅国王爷,请他——留曦王一条命。至于越儿,他生性顽劣,脾气暴躁,极难管教,真是难为你了。”
越儿哪有那么不堪,楚暮云下意识回驳道:“越儿成亲以后就变了很多,他现在行事谨慎、待人谦和、关心姐妹,是个好孩子。”
卫贵妃对此并没有表现出怀疑,人总是会变的,尤其是越儿曾经的性子根本就是不愿意面对她,面对她给自己选择的人生。
此时有微风拂面而来,旁边的槐树上的几片叶子摇摇坠坠,最终掉了下来,化作春泥,落叶归根。
楚暮云隐隐觉得卫贵妃是在交代什么,他的心里有个很强烈的感觉,他们真的是最后一次相见,以后的岁月,她在幽幽深宫,他在宫外的王府,距离不是很远,却没有相见的可能。就好像这个女人明明站在自己面前,他可以感受到她细微的呼吸声,她情绪的波动,甚至她明眸善睐的眼睛上的睫羽扇动的频率,他都可以感觉到。
两个人站在那里,相对无言,卫贵妃不作声响,似乎在等什么,又似乎他们只不过是多年老友的最后一次相聚。
终于,楚暮云首先开口:“我会护着孩子们。”
这个“孩子们”的范围就大了,有曦王、楚天越、二公主甚至是他们的妻子、丈夫。卫贵妃的心也不是铁石做的,她动容道:“谢谢。”
不远处传来细微的脚步声,伴随着说话的声音,两人立刻回神,就近找了个隐蔽之处躲了起来。
他们刚在遮挡物之后站定,就有两位宫女走来,刚经过槐树,其中一位脚步一顿,警觉地转过头看了一会。另一个宫女催促道:“别看了,咱们快走吧,怪寒碜人的。”这里是冷宫的范围,指不定有什么不干净的东西。
停下来的宫女迟疑道:“我好像听到有人说话。”
另一个宫女被吓得魂飞魄散:“莫要胡说,说话的可不就咱两个人吗,赶紧走吧,我胆子很小的!”
楚暮云二人弓着身子,全神贯注地瞧着不远处两个宫女的推搡,精神上都高度紧张。楚暮云要高上许多,他的下巴与卫贵妃的头发接触,顺滑的质感和淡淡的发香令他心神一震,身子不由动了动,脚底发出与碎石碰撞的声响。
这下两个宫女都听到了,都朝着动静传出的方向看来,两个人一起胆子要大些,她们略微犹豫后,终究忍不住好奇心,相互搀扶着走过来。
楚暮云和卫贵妃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无奈他们此时不能动,动了只能更快地暴露,被发现自己的身份。
千钧一发之刻,一个人影从树后走来,冷若冰霜道:“你们来做什么?”
小宫女好不容易平静下来的心在看到来人后又狠狠的受了一次惊吓,她们反应过来后规矩地行了宫礼,结结巴巴道:“见过世子。”
“下去吧,本世子悲春伤秋,不喜被人打扰。”
两个小宫女连连应是,相互牵着手狼狈跑开,世子爷的古怪脾气她们都有所耳闻,她们可别触这位爷的霉头。
危险解除,楚暮云和卫贵妃都松了一口气,不过他们走出来的时候,楚天越的脸色不是很好,显然他对这两人私下相见的行为,极不赞同。
楚暮云尴尬地咳了一声:“越儿。”
楚天越不理他,径自走到卫贵妃面前,冷声道:“我送你回去。”语气很是坚决,楚暮云欲表达自己的不满,楚天越定定地看了他许久,似乎在说,不怕被人看见你就跟来,端王只得作罢。
卫贵妃在走前看了楚暮云一眼,他点点头,此时无声胜有声。
楚天越神色愈发不耐,他催促道:“赶紧回去,被发现就不好了。”楚天越一直将她送到永福宫不远的小道旁,才淡淡道:“我看你进去了再走。”
卫贵妃下唇动了动,却没有说话,从口型来看她是在叫自己的名字。楚天越顿了一会,补充道:“你找那老头是为了曦王吧,根本就没必要,端王府会护着他,我也会。”
你会不知道自己在他心中的分量么?
“越儿……”
楚天越苦涩一笑,轻声道:“怎么,你莫不是后悔了。”
“是啊,我最后悔的,为什么留在宫里的孩子是枫儿,而不是你。”卫贵妃喃喃道,尔后她想到什么,问道,“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怀疑自己的身世?”
“因为……舅舅。”说完这四个字,楚天越指了指天色,示意她快进去,自己则朝来时的方向去了。
卫贵妃失落地看着他的背影消失,稍加整理头发,没发现不妥后强打起精神进了永福宫。
回到端王府,直到用饭的时候楚暮云还是心事重重的样子,完全不在状态内,楚天越的神色也是淡淡,一顿饭大家的兴致都不高。
沐郡主觉得奇怪极了,深知应该和朝堂上的事有关,近段日子有不少官员上门来拉拢,暗示父王投入新任太子的怀抱,她倒觉得没有必要。有句话叫树大招风,物极必反,皇上目前只有三皇子一个能用的儿子没错,但并不代表他的权威可以被挑衅,毕竟他的膝下还有两个未成年的皇子,四皇子和七皇子。
她都知道的事,太子殿下如何不知?
当天下午,四皇子玩耍的时候不小心从阁楼上摔下来,小腿骨折;当晚,七皇子发起高烧,虽然太医急忙赶去救治,却留下了后遗症,体质十分虚弱。
经历此事,四皇子的母亲,德妃深知自己无法保护孩子,当即将四皇子抱去昭阳宫,希望能将其放在皇后膝下抚养。
皇后哪里会答应,不痛不痒地推了回去,没有想到的是,回到自己宫里以后,德妃上吊自杀了。
由于被人及时发现没有死成,但后果已经造成,皇帝十分震怒,以品行失德,不配抚养皇子为由,将四皇子给予新晋的芸贵人抚养,并提为芸嫔。
德妃降为采女,搬出主殿。
后宫的事情才处理完,朝堂上又出了问题。有一批顽固派上折,立储除去立长立贤,还有一个依据就是子凭母贵,三皇子在十八年后才回归皇室,其生母身份低微,为一介婢女,他们无法接受未来的储君是一个出身卑贱的皇子。
对此,贤帝并没有作出答复,一直保持缄默,那些老臣倒愈战愈勇,颇有不分胜负誓不罢休之意。
后来,三皇子入宫求见皇帝,委婉表明自己能力不足,难以担任监国重任,曦王比他更合适。
说到曦王,贤帝的脸色顿时不好,三皇子这招以退为进他早就看明白了,包括曦王和其他两位皇子的事,说楚昱泽没有做什么,他都不相信。
能说服皇后冷眼旁观,也是需要本事的,贤帝深深吁出一口气,亲弟弟都可以下手除去,这个儿子够狠毒,无疑是最合适的继位者人选,如果要成就一个优秀的帝王,牺牲其他的儿子又何妨?
最重要的,在做了这些事还能够置身事外,在朝堂上进退有度,让人找不出他的错儿,只能以出身为筏子打压,也算他有本事了。
不久后,圣上又颁布了一个令人惊讶不已的旨意,三皇子楚昱泽,记在皇后名下,为嫡子。
举国哗然。
东宫,楚昱泽放下手中厚重的册子,闭目养神,期间脑子里不忘消化册子里的信息,自他过到皇后名下以后,父皇将更多的事都交予他处理,其中也有磨炼的意思。
还记得在养心殿,父皇异常郑重地问自己:“如果你想坐朕的这个位置,就一定要坐稳,让我大楚的江山,千秋万代。”
“为帝王者,坐拥一个国家,却失去了自我。”
“孩子,你一定要完成楚国历代先帝的夙愿,平定天下,统一三国。”
他的表现一直很诚实,他目光灼灼地看着面前这个唤作父皇的男人,认真道:“儿臣一定不会令父皇失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