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个月黑风高，冬日无星的夜晚。
双儿从屋里出来起夜时，发现杨落濛屋里仍亮着，不由得疑惑，今儿原是轮到初烟值夜，在外屋里睡着，可是怎的这么晚的屋里还亮着，她迟疑了一下，仍是走过去敲了敲门。
里头传来初烟的声音：“谁？”
“是我……”双儿凑近了门缝低声回答。
里面的人顿了顿，轻轻的脚步声响起，门被“吱呀”一声打开，初烟的眉头紧锁，朝她使了个眼色：“进来吧。”
双儿进了门，便瞧见杨落濛盘着腿坐在榻上，一条毛毯随意地搭在腿上，胳膊搭在小桌上撑着头若有所思。地龙里的炭似乎已经快燃完了，屋子里有几分沁骨的凉意。
双儿疑惑地看了一眼初烟，后者摇了摇头，担忧地看向杨落濛。
“小姐怎么还不睡？都已经是寅时了。”双儿无奈，自己又忍不住，还是开口问道。
杨落濛头也未抬：“我在等消息。”
双儿疑惑道：“什么消息？”
“初烟，王爷已经出发了吧？”杨落濛没有回答双儿的问题，而是抬起头看向初烟。她的脸上虽然依旧淡淡的，可是却有很明显的焦急的痕迹。
初烟上前替她将膝上的毛毯往上拉一拉：“是呢，说是寅时一到便走。”
双儿完全迷糊了：“你们到底在说些什么？奴婢越听越糊涂了。”
杨落濛沉默地看着她，微微一笑：“没什么，只是今日，有大事情要发生，所以，我睡不着，便起来坐坐罢了，你无须担心我。”
双儿上前几步，急切道：“有什么事情，难道小姐也要瞒着双儿吗？”她的声音好像带了委屈一样，别别扭扭。
杨落濛舒眉一笑，朝她伸出手：“你别胡思乱想。”她的思绪有些离神，想起昨日下午在院中枯树下，那男子冷峻的表情，心里不由得更加慌乱。
那个时候的南宫渊的表情是说不出的凝重，说出那个“我”字之后，眉目间的困扰更深。杨落濛心里则是大惊，难道南宫轩那日真的是当真了吗？可是，又是为什么呢？为了她吗？
南宫渊看着她震惊的表情，勉力一笑：“你无须担心，我自有打算。今日在朝堂上，为了装出被你下了药的模样，我可是费力的很，装出一副病歪歪的模样真是不舒服，你还是快些安慰我吧。”
她自然是知道他是故意说这些来分散自己的紧张，而现在，再好笑的东西对她来说也没用，她的手在袖中用力捏紧：“你别分散我的注意力了，现在是在说正事不是吗？你自有打算？你有什么打算？”
“自他给你这药，到明日，应该便是第七日了吧？”南宫渊似乎是在自语一般喃喃，脸上是漫不经心的笑容，“今日，朝堂上，二哥的表情很不好看呢……”
杨落濛身子一震：“你是说……”
“不出意外，便在明日。”南宫渊垂眸，“明日一早我们兄弟几个便要进宫去侍疾，这是，他下手最好的机会。”
“玄武门之变……”杨落濛低下头喃喃。
南宫渊挑眉：“你说什么？”
杨落濛沉默地摇一摇头，心里却一阵阵发凉，难道，历史上的玄武门之变在这里，要重新上演吗？兄弟残杀……血流宫廷……
南宫渊的手忽然抚上她的面颊，她疑惑地抬头，便对上他凝视自己的眼眸，他脸上是一种说不出的笑容，温柔，却好像有些悲悯。
他轻轻抚着她的面颊，一寸一寸，好像想把她的模样一点点刻下来，他的眼睛里带着留恋，带着星星点点的闪烁。
她抬起手覆上他的手背，柔声：“怎么了？”
“濛儿，若是明日午时之前，我还不能回来，你便逃吧……”他的手指摩挲着她面上柔软的肌肤，声音轻轻的几若耳语，“有多远，就逃多远……”
杨落濛眸色一惊：“阿渊……”
“再或者，你可以去求求南宫越，或许，他会愿意留下你也说不定？”南宫渊笑，“毕竟他答应你了的。”他的手猝然从她面颊上滑落，无力地垂下。
“我不会逃，我也不会去找南宫越。”杨落濛将他的手重新握起，坚定地看着他墨色的眼睛，“我会一直在你身边，生死都在。”
南宫渊怔住，动容地揽她入怀。
“我会成功的，你放心。”
小小的院落，枯死的枝桠像一只只绝望的手伸向天空。
“小姐，小姐……”双儿拉着她的手使劲晃。杨落濛恍恍惚惚地看她：“嗯？”
双耳瘪瘪嘴：“好好儿说着话，怎么说着说着小姐就发起呆了。”
杨落濛抬手抚了抚鬓发来掩饰，笑一笑：“许是累了。”
初烟方才似乎出去取了些炭，正把地龙添的更旺些，听得她的话，起身将手中的汤婆子递给她：“若是累了，娘娘便去躺会儿吧。”
杨落濛看看外面漆黑一片的天色，默默点了点头。
南宫渊告诉她，他会提前入宫，做好一切的准备，只待南宫越的行动。
她静静地躺在床上，看着初烟将床帷放下，遮住她的视线。
这是新的玄武门之变吗？
那南宫渊会是什么样的身份，李世民？还是李建成？
她浑浑噩噩，不知所以，心中如海啸来临前的海洋，不断翻腾。她忽然觉得很累，这些天，她面临了太多的死亡，太多的悲伤，这些东西压得她喘不过来气。
她在床上翻了一个身，伸手在那床帷上漫无目的地拨弄。
一切的一切，都犹如潮水，劈头盖脸地朝她打过来，她避之不及，只得一身湿。
躺在床上，倦意一阵阵地袭过来，她闭着眼睛终是迷迷糊糊地睡过去了。再睁开眼的时候，外面已经是一派透亮，屋子里很安静，只听的见炭烧的声音。
杨落濛支起身子，伸手掀了帘子：“初烟。”
外屋的初烟闻声过来：“娘娘……”
“什么时辰了？”她觉得头疼，在太阳穴上狠狠地按了几下。
初烟上前替她按摩着两边的穴位，轻声道：“已经是巳时二刻了……”
杨落濛原本乱哄哄的心里忽然安静下来，平静地问道：“宫里还没有消息传过来是吗？”
初烟摇一摇头，小心翼翼地扶住杨落濛：“娘娘先别急，这还没有到午时，王爷不会有事情的。”
杨落濛勉力一笑，安慰地拍拍她的手：“我没事，你先替我更衣吧。”
初烟“是”了一声，沉默着将帘子挂好，扶她起身。
梳妆台前，面色苍白的女子穿了一身蓝色的中衣，怔怔地看着镜子中的自己，她的目光有些呆滞，好像透过镜子去到了很远的地方。
初烟和双儿都站在身后，沉默地垂着手不说话。
不知道过了多久，杨落濛瞅着镜子里的自己，“扑哧”一声笑出来，她的笑容一反常态，是少有的艳丽多情。
“你们来替我打扮吧。”她笑，“若是今天真的成了最后一天，我也要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啊，对不对？”
初烟和双儿相视一眼，后者挤出一个笑容：“小姐是最美的了，奴婢们一定会替小姐打扮得漂漂亮亮的！”
杨落濛好像很满意地点了点头，端端正正地坐好，闭上眼。
两个婢女从衣柜里挑出好看的衣服，从锦匣里拿出精致的首饰，在杨落濛身边站着，细细地替她描眉画目。
一切都装扮好之后，杨落濛才慢慢睁开眼。
镜子里，是一个眉目如画的女子。
一袭玫瑰红万字流云妆花长袄十分修身，她纤纤身量被衬托的更加盈盈一握。眉心处花了一朵鲜艳欲滴的梅花，栩栩如生，长眉入鬓，眼尾被描的修长细致，头发被盘成如意发髻，高高地在脑后立着，发生一个赤金五彩蝴蝶压发，那蝴蝶的翅膀竟还在轻轻晃动，好似真的，一支缠丝点翠金步摇紧紧地插进发髻里，步摇上的珠宝坠子摇摇欲落。
杨落濛笑着看着镜子里的女子，那女子也笑着回望她，眼波流转的双眸里，却含了不安和寂寥。
她伸出手抚模镜子里人的面颊，喃喃：“你忘记抹唇了……”
初烟闻声将手中的盒子打开递到她面前。杨落濛捻起一片唇脂，轻轻地放到唇边抿住，再松开时，镜子里的女子已是红唇星目，肌肤被衬托的更加似雪洁白。
双儿呆呆地看着镜子里的女子，不由地赞叹：“小姐真美。”
杨落濛挑眉一笑，不说话。
屋门口忽然传来一个声音。
“娘娘……”她闻声回头，只见陈连正站在门口，有些怔怔地看着她。
杨落濛猛地一下站起来，身子不稳差些摔倒，初烟连忙扶着她走过去。陈连从未见过打扮如此艳丽的杨落濛，一时间竟呆住了：“娘娘……”
双儿素来是个急性子，这时也顾不上礼貌，急急地问道：“你别吞吞吐吐的了，是王爷派你来的吗？王爷呢？王爷呢？”
杨落濛心里焦急，可是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她的双手紧紧地绞在一起，目光迫切地看着面前一身疲惫的陈连。
陈连看着三个对他死死盯着的女子，不由得失笑，“扑通”一下跪下行礼：“奴才给杨妃娘娘请安。”
杨落濛身子一颤，往后退了几步：“你说什么？”
陈连笑着抬起头：“王爷此时，已经在宫里登基了，因为事儿多，所以差了奴才先回来给娘娘说这个好消息，皇上已经下旨，封了娘娘为杨妃。”
如同五雷轰顶，杨落濛再也站不住，身子完全靠在了身边的初烟身上，难以置信：“成了？成了吗……”
陈连起身帮着扶住她，眼睛里是说不出的笑意：“成了，都成了，昨儿夜里，皇上就已经不行了，因为皇后娘娘一直封锁着消息不让说，所以外面不知道，今儿一早，卯时的时候，越王爷带了兵悄悄潜伏进了宫里，却被王爷和太子殿下抓了个正着，自己个儿也受了重伤，此时正关在大牢里。”
杨落濛被众人扶着到榻上坐下，微微缓过神来：“那，你的意思是，越王爷他，是准备造反，可是却，没有成功？”
陈连退后一点，点点头：“是。”
她恍惚不知所以，只挥了挥手让他们都下去。陈连走之前似乎说了句，因为新帝登基，仓促没有准备，所以，可能要过些日子才能接娘娘进宫去。
她没有在意这些话，这些对她来说都不重要。
她在意的那个人，现在在离她不远的地方，只是他们之间，隔着一道高高的宫墙。
他们之间，需要走过那一条长长的永巷。
不过一夜之间，一切事情都结束了，南宫越失败了，生死未卜，南宫渊成功了，夺得了皇位，成为了高高在上的帝王。
这一切，就好像是一场戏一样。
杨落濛在榻上将自己的身子缩成一团，地龙已经熄了，屋子里是一阵阵的寒气，窜进她的身体里，骨骼里，血液里……
她忽然有一种想哭的冲动。
那个成为了帝王的男人，真的可以，给她一世长安，平淡生活吗？
而她自己呢，自己现在想要的，还是当初的东西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