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内没有点灯，唯一的光亮都来自于地龙。
青衣的女子抱着膝蜷缩在榻上，愣愣地看着那烧的噼啪作响的炭。门被“吱呀”一声打开了，初烟端着一碗吃食进来，轻声道：“娘娘吃些东西罢？”
杨落濛摇摇头，声音很低：“我吃不下，你自己吃些罢。”
初烟叹息一声，将手中的东西放在小桌上，对着杨落濛道：“娘娘总是这样烦心，自己的身子可怎么吃得消？”
她笑一笑：“红尘走了快有一日了罢……”
初烟点点头：“是呢，红尘姑娘，和双儿他们，都走了快有一日了。”
杨落濛摊开自己的手痴痴地看着手中的掌纹，她的掌纹十分混乱，不论是在做苏萱的时候，还是在做杨落濛的时候，都是这样，她记得在现代的时候，有算命先生说过，她的掌纹混乱，只怕这一生，都要坎坷波折。
“已经是，第八天了。”杨落濛喃喃，“初烟你瞧，这里多安静，多冷……已经八日了，他是将我忘记了么……”
初烟心疼地摇摇头：“皇上不会忘记娘娘，只是朝堂上的压力罢了，娘娘再耐心等一等，再等一等就好了。”
杨落濛淡淡一笑：“我只怕，自己等不到了。”
初烟一激灵：“娘娘胡说什么，不许说这些不吉利的话。”她的心里隐隐有些不安，总觉得似乎会有什么事情要发生。
杨落濛只是笑，不说话。
屋外忽然传来一阵阵的敲门声。初烟奇道：“这个时候，会是谁来敲门？”她看了一眼杨落濛，后者朝她点点头，她这才过去开门。
杨落濛心不在焉地将衣服上的流苏在自己的手上饶了一圈又一圈，就听见初烟的一声惊呼：“你怎么回来了！”
她身子一颤，从榻上跳下来，还没来得及站稳，便被一个冲进来的身影给抱住：“小姐！”
杨落濛呆呆地由她抱着，良久从嗓子里憋出一个声音：“双儿？”
怀中人抬起头，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是奴婢，是奴婢，奴婢回来了。”
杨落濛觉得一阵头晕，将她从自己的怀里扶起来，皱起眉头：“你怎么回来了？我不是让你陪着暮南一起去东华山吗？”
双儿捂着嘴哭：“奴婢舍不得……舍不得小姐，奴婢求解先生送奴婢回来的，奴婢从小就跟着小姐……奴婢不要离开小姐……不要……”
杨落濛心里一阵痛：“你傻不傻，我现在这样的境地，你能离开去东华山是好事！你还回来做什么！我原本想着已经送走了你，再找个借口把初烟送走，这样我也了无牵挂了，你怎么，怎么这般不听话！”
双儿使劲摇着头，死死地抓住杨落濛的胳膊：“我不要，不要，要和小姐一起，不管发生什么，都一起……”她哭的乱七八糟，说起话来已经不顺畅，原本亮闪闪的眼睛此刻已经如水蜜桃一般又红又肿。
杨落濛有些手足无措，看向站在一旁的初烟，只见她也是泪水涟涟，用力地点点头：“奴婢和双儿，都不愿意离开娘娘，不管发生什么事情，都要陪在娘娘身边。”
双儿可怜兮兮地扯一扯杨落濛的衣袖，哽咽道：“小姐……小姐不要再赶奴婢走了，好不好……求求……求求小姐……”
杨落濛心疼地将她搂紧，柔声道：“好，我不赶你走了，不赶你走了，我们在一起，好好儿的，不哭了……”
双儿抱着她的腰，在她的怀抱里一边抽泣一边用力地点头。
杨落濛叹一口气，对着初烟道：“你去做几个小菜吧，我们一起好好吃顿饭，总觉得好久都没有和你们一起吃饭了……”
初烟用帕子拭了拭泪，点点头，转身离开。
半个时辰后，屋内的小桌上，便放了几盘精致的家常小菜。杨落濛在榻上坐下，闭着眼嗅一嗅：“真香。”她朝着初烟和双儿招招手：“你们别在那里站着，现在不需要再拘礼了，过来同我一起坐下吃。”两个侍女互看一眼，点点头，一个搬了凳子坐下，一个挪到榻上坐好。
三个人的眼睛都是红红的，一齐端了碗筷，却没有一个人动手。杨落濛盯着面前的饭菜许久，叹息一声放下。
“初烟，我记得，我们在那桂花树下埋了桂花酒，你去瞅瞅，看能不能启出来喝？”杨落濛忽然想到什么，对着初烟道。
初烟也是眼前一亮：“虽说是明年春日启出来味道最好，但是现在估计也差不多，奴婢这就去看看。”
不多时，她便抱了一个沾了泥土的陶瓦罐进来。杨落濛见了，忙笑着伸手道：“拿过来拿过来，我要亲自开。”
她接过瓦罐，将面前的饭菜往一边推一推，用力将封口处的塞子给拔出来。塞子一开，便满屋酒香。
双儿很是陶醉地闭着眼在空气里嗅一嗅：“这才是真的香呢！”
杨落濛笑着看她：“那你还不去取了杯子来，我们今夜不醉不归啊！”双儿欣喜地点点头，跳下榻去厨房里拿杯子。
初烟微笑着看着双儿离开的身影，转身唤了声“娘娘。”杨落濛抬一抬手，拦下了她要说的话，笑：“李白说‘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好像此情此景不太适合，但是，我们还是今朝有酒今朝醉罢，我也不想再去考虑其他了，我们这样在一起就好。”
初烟动容地点点头：“娘娘说的是。”
杨落濛笑一笑，伸手拉着她在自己身边坐下。
双儿拿了杯子过来后，三个女子便抱着那瓦罐子，一通猛喝，虽说桂花酒不易醉人，但是也经不起她们这样不知节制地喝，一瓦罐的酒喝下去，三个人也都是醉醺醺的了。女子家难得有这样喝醉的经历，各自发着酒疯，双儿抱着那瓦罐不松手，初烟眯着眼笑着去抢。杨落濛碰着一个汤婆子侧卧在榻上，看着两个人，张着嘴哈哈笑。
渐渐地，她醉意一阵阵涌上来，迷迷糊糊地睡过去了。
她做了一个很奇怪的梦，梦里，她穿着鲜红的嫁衣，头上带着自己母亲赠予自己的那只嵌宝金凤步摇，正随着自己的动作摇摇欲坠。
她被惊醒，瞬间清醒了不少，初烟和双儿已经打打闹闹地到了门边，两个人都呵呵傻笑着。杨落濛按了按太阳穴，跌跌撞撞地从榻上爬下来，莽撞地从自己的梳妆匣子里翻出那只步摇。步摇上的宝石冷冷地泛着光，冰凉地扎进她的眼睛里。
她咧嘴一笑，将步摇紧紧地抓在手里。
身后忽然传来一声惊叫：“啊——”
杨落濛一惊，将步摇顺手塞进袖子里，回头道：“怎么了？”
双儿的尖叫声穿过她的耳膜：“走水了！走水了！”
杨落濛身子一激灵：“什么？”她急急地想奔过去，却被从门口退回来的初烟和双儿拦住：“娘娘别过去，火是从厨房过来的！”
杨落濛的心好像忽然坠入了冰窖里一般，她觉得自己手脚冰凉：“怎么会，走水？是你方才做饭的时候……”
初烟的酒也已经醒了，她绝望地看着杨落濛，轻轻摇一摇头。
杨落濛一个踉跄，险些摔倒：“是……他么？”
初烟慌忙扶住她：“奴婢不知道，但是，奴婢觉得不会，不会是皇上，或许是皇后娘娘，或许是其他人，娘娘，不会是皇上。”她用力握紧了杨落濛的手：“娘娘要相信皇上，皇上不会这样待您。”
杨落濛惨淡一笑：“是谁都不要紧了，今日，只怕我们，都出不去了。”她回过头拉住双儿的手：“我终究，是害了你们。”
双儿摇头：“小姐不许这么说。”她的神色是少有的坚定，望向另一侧的初烟：“初烟，我们一定要保护好小姐，将小姐护出去。”
初烟点头：“我知道。”
杨落濛紧张地拉住两个人的手：“要出去，我们就一起出去，要不就一起烧死在这里好了，我绝对不苟活！”
初烟朝着双儿使个眼色，安慰杨落濛道：“奴婢们都知道，娘娘，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候，我们要想办法出去。”
火势越来越大，已经将整个屋子都包围在了大火里。三个人被火势逼着逼到了一个角落里，再也无法动弹一步。
杨落濛被两个侍女护在身后，靠着墙，竟轻轻笑出声来。
她的心里除了绝望，还有什么呢？
还有……还有……她真的很想，再见他一面，不管纵火和他有无关系，她都想，再见他一面，再抱抱他，再和他说说话。
她舍不得，舍不得就这么离开了……
她还没有告诉他，她想做他的妻子，做他真正的妻子。
她还没有跟他说那三个字，也没有听到他对自己说那三个字。
还有好多好多事情都没有做呢。
杨落濛靠着墙闭着眼笑，笑着笑着，眼泪便落了下来。周围的火舌吞噬着她脸上的泪水，将它们都变成了豆大的汗珠掉下来。
“濛儿！”
杨落濛身子一震，猛地睁开眼。
双儿和初烟也听到了这个声音，还没来得及回过神来，就看到被烧着的大门被人一下子踹开。双儿惊呼一声：“王爷？”
来人迟疑了一下，努力地通过声音判断她们的所在：“你们在哪里？”
屋子里除了火便是浓烟，几个人皆被这浓烟给呛得一阵阵咳嗽。初烟对着来人远远地看了半天，忽然惊呼道：“是，乐清王！”
她这一声乐清王是对杨落濛说的。杨落濛原本恍惚的精神一下子清明起来，倒吸了一口气，却呛进了许多浓烟，惹得自己一阵咳嗽。
南宫轩听到咳嗽的声音，努力地往她的放向走过来：“濛儿？濛儿？你在哪里？”
初烟咬一咬牙：“双儿。”
“嗯！”双儿坚定地点一点头，对着杨落濛笑道，“小姐，以后若是没有双儿伺候你，你记得要照顾好自己。”
“冬天出门的时候，娘娘不要再忘记带披风了……”初烟的眼睛亮亮的，脸上是满足的笑容，“奴婢此生能够伺候娘娘，已是最大的幸福了，娘娘记得以后，不管做什么事情，要多为自己想想。”
杨落濛死死地抓住她们的手：“你们，要做什么？”
初烟和双儿会心一笑，拉起杨落濛往火中走去。
她用力地挣扎着，却拗不过她们两个人的力气，被她们架着往南宫轩的方向走。她们行走在火里，好像一点都不觉得热。
杨落濛的眼泪像断线的珠子一样不停地往下掉：“你们要做什么，你们放开我，不要再走了，你们已经被火烧到了。”
双儿靠她越来越近，紧紧地护住她，不让火舌侵蚀到杨落濛一星半点，她的表情因为痛苦而扭曲，可是却仍旧在笑：“小姐，我们就陪你到这里了。”
杨落濛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就觉得身后一阵巨大的推力将她推了出去。
她的身子在火海中完全不受控制，她用尽所有的力气吼了一声：“不——”
声音还未消失在嗓子里，她便被一个结实的胸膛给接住。南宫轩紧紧地将她护在怀里，她觉得似乎有水滴滴到自己的脸上。
“幸好，幸好你没事……”他抱着她，喃喃。
“王爷。”初烟的声音从浓浓的大火里传出来，飘渺不清，“我们将娘娘交给您了，请您，一定要将娘娘安然无恙地带出去。”
南宫轩搂紧她，似乎搂着天下最珍贵的宝贝：“一定。”他的声音是从未有过的沙哑和低沉。一把横抱起杨落濛，他将她护在胸前，冒着越来越大的火势往外走。
杨落濛在他的怀里动来动去地挣扎：“不，不，你放我下来，我要去救双儿，要去救初烟，我要和她们在一起，你放开我——”
南宫轩低低地说了声：“对不起。”快速地在她的脖子上敲了一下，她还没有反应过来，便眼前一黑。
她昏迷之前，耳朵里听到的最后的声音，便是双儿那熟悉的声音。
只是那声音再也不是笑声，而是因为疼痛，撕心裂肺的尖叫。
很久之后她才知道，那一夜，她的小院，到整个王府，都被烈火吞噬了，那火烧了一天一夜，最终被一场大雪覆盖熄灭。
洁白的雪地覆盖了所有的废墟尘埃。
覆盖了所有的痕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