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子已经沿着环城路跑了两圈,天黑了,灯亮了,城市的夜晚,像一朵绽放的花。
秦歌以前没事的时候,喜欢开着车,慢慢在夜的街道上遛达。街两边的霓虹与步履从容的行人,还有众多违章占道经营的商贩们在人行道上的吆喝声,都能让他感受到一种极浓的生活气息,还有对自己工作的自豪——保一方平安,本来是警察的职责。
但是,警察也不是万能的,也许有些时候,他们也会感到很无奈。
还记得小时候,曾听家边的老人讲过,一到夜里,会有许多白天里不能出现的东西,开始四处游荡。它们也许是些心怀鬼胎的人、夜晚出来觅食的动物,也或者,是些早已死去的鬼魂。在夜晚,你不能提到它们的名字,否则,让它们听到,它们便会来到你的身边,带给你意想不到的灾难。所以,猫城人习惯把那些在夜晚游荡的东西称为夜行者。
——夜行者,行走在夜间,你知道它们要去做些什么?
秦歌从来没有惧怕过夜行者,包括小时候听家边的老人说起时。别的孩子露出恐惧的神色,而他,则豪气云天地道:“如果夜行者出来害人,我一定不会放过它们。”
若干年后,他穿上警服,回想小时候的豪言壮语,常常会莞尔一笑,但同时,愈发坚定了自己的信念——坚决不让“夜行者”为害这个城市。
而现在,他感觉到一种深深的无奈。
也许,这世上真的有种“夜行者”,是你永远也抓不住模不着的。
秦歌的车停在路边,他下车舒展一下筋骨,一抬头,看到了不远处伫立的古城门。古城门是江州区最悠久的一处历史遗存,秦歌恍惚了一下,好像在奇怪自己怎么把车停在了这个地方。
他记起杜刚的家就在古城门下面的一条小巷里,去年秋天杜刚投案后,他曾经带人搜查过他的家。现在,依稀还记得那个狭窄的院落、黑砖的墙面、门前小小的回廊和顶上宽大的屋脊。
秦歌呆呆地站着,似乎听到了前方黑暗里隐隐的召唤。
古城门下的小路蜿蜒曲折,至今仍然保持着青石板街面的古朴风格。秦歌慢慢走下去,心情变得格外沉重。杜刚的案子,经过了半年多,虽然又搞清楚了一些问题,特别是发生在杜刚身上的经历,但是,依然还有很多地方,不能找到圆满的解释。
悲惨的经历可以导致人的精神异常,但是,杜刚最初犯案却远远早于杜云被烧死,那么,又是什么样的原因,让他第一次拿起钢丝,那么残忍地夺去别人的生命?杜云惨死之后,他为什么不立即为妹妹报仇,却偏偏要在死后,才杀死谭川和陆士新?
更大的疑问是,难道杜刚真的死而复生?他用指甲在身体上划出的再生符,难道真的具有某种神奇的力量?
秦歌想起中国古典神话里,确实有些死而复生的故事。它源于古老的灵肉分离的灵魂观,那种复活,不过是魂魄再次回到躯体内。但是,杜刚之死不仅千真万确,而且,他的遗体也早就在火葬场里灰飞烟灭了。没有了身体,难道还能活过来?
如果是神话传说里的借尸还魂,但江明分明又亲眼见到了杜刚,他的模样和生前一模一样,这样的事情,恐怕就连神话传说里都不曾出现过吧。
秦歌的脑袋又开始疼,现在他有种预感,只怕自己这辈子都解不开这道谜团了。
走了不知道多长时间,秦歌停下,发现自己已经站在了杜刚家门前。月光下,那扇黑漆的木门看起来愈发破旧。杜刚一家去年相继死去,房子便一直空在这儿。他们家本来就没什么值钱的物件,再加上知道杜刚就是那令人谈之色变的疤面杀手,就算房门不锁,估计也没人敢光顾这里。
秦歌下意识地轻推木门,“吱呀”声过后,门居然开了。
秦歌记得门上应该有把锁,但现在,锁不见了。难道这期间,真有什么胆大包天的人光顾过这里,还是复活的杜刚,曾经回过自己的家?
枪是一种可以让人倚靠的力量。秦歌双手握枪,慢慢地走进院中。月光泼洒在小院里,可见这里跟半年前没有任何改变,以前的杂物还堆在老地方,几盆草花却长得愈发茂盛。秦歌侧耳倾听,只有些小虫的鸣叫,屋内鸦雀无声。
房门依然没有上锁,秦歌轻轻推开,尘土的味道很重,还有些潮湿腐朽的气息。手往门边触去,却没模到意想中的开关,秦歌想起这是老房子,还在沿用过去那种拉线式开关,但他现在,却记不得开关在什么位置了。
屋里黑暗极了,仅有一扇窗户好像也被什么遮住。秦歌听到自己粗重的呼吸,还有腕上手表指针“嘀达”的转动声。未知的黑暗里不知隐藏着什么,那个“复活”的疤面杀手,是否正窥伺在黑暗中,等待发起他致命的一击?
火光蓦然亮起,来自秦歌手中的火机。亮光虽弱,但却慢慢扩散开来,依稀可以看见房间中的景物。秦歌这时瞪大了眼睛,身子变得僵硬,连思维都有些停顿了。
他看到四面墙壁上,赫然粘满了比a4纸稍窄些的纸片,一张挨着一张,像穿山甲身上的鳞片。纸片上显然还画有图案,虽然看不真切,但秦歌毫不怀疑它们就是杜刚临死前留下的符箓——再生符。
终于找到了开关拉绳,灯光驱散黑暗,秦歌立刻置身于符箓的世界。
不知是有风吹进来,还是空气流动,这一刻,满墙的符纸都开始晃动起来,它们“哗哗”作响,上面殷红的笔画似乎就要破纸而出,向着秦歌飞将过来。
秦歌大汗淋漓,握枪的手已有些颤抖。这时候,他有种冲动,立刻就要拔腿飞奔,远远地逃开。但就在他转身的时候,忽然发现背后的门上方,悬挂着一件工具。
前端是圆形的钢丝,穿过一块黑色的硬物后,两头连接在一处,被一些软布包裹着。
——它分明就是杜刚投案时带去的作案工作。
秦歌喘息更重,他左右环顾,好像生怕杜刚会突然凭空出现,将那钢丝索套抓在手中,套上他的颈项。片刻之后,他才紧走几步,将那工具抓在手中。钢丝前端的圆状部分已经变成了紫黑色,这是不是因为它曾经沾染过谭川和陆士新的血?
满墙的纸片还在“哗哗”作响,秦歌的眼睛变得赤红,脑海里“嗡嗡”响声一片。声音越来越响,终于变成了山崩地裂般的轰鸣。秦歌丢掉手中的钢丝,紧紧地抱住自己的脑袋,斗大的汗珠不停地从头上滴落下来。
他的力量已经变成虚空,整个世界这时都开始摇晃。
他的身子慢慢萎缩,慢慢地倒下。
他的眼睛圆睁着,额头上青筋暴起,显然正在抵御那即将击倒他的力量。他的整个身子都开始轻微颤抖,显然已经根本没办法控制自己的行为。
就在这时,轻脆的音乐声忽然响起,秦歌的眼珠动了动,判断出这是自己口袋里的手机在响。他的手开始慢慢移动,似乎每移动一分都异常艰难。手机终于取在手中,缓缓送到耳边。他听到那头传来贺兰的声音。
他想叫贺兰的名字,他想告诉贺兰快来帮帮他,但他的声音在喉咙里呜咽,想发出一个简单的音符都难。但那头的贺兰还是从这细微的响动中,听出了他的声音。于是,一连串急促的叫声过后,她的声音里便带上了哭音。
“秦队,秦队,你到底在哪儿?”
“杜——家——”手机跌落到一边,秦歌如释重负,慢慢闭上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