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隐宫之中,倾姮亲手将墨汁磨好之后,就双手撑在桌子上看齐卿写字。
墨香四溢,齐卿素白修长的手指握住狼毫,手腕转动,就将几个行云流水的草书书写于纸张之上。齐卿的字,笔势飞鸿戏海,气魄恢弘洒月兑,自有一番风骨在其中,让人百看不生厌。
倾姮欢喜地看着他书写出来的字,“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启之的字真好看,朕喜欢得紧。”她抬起头来,眼角还带着笑意,声音却有些冷了,“但是启之为什么要写这写字呢?”
细腻的玉版宣上,齐卿写着‘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写这些诗句的人一般抱负远大,立志于在朝堂上能够一试拳脚。若非是倾姮亲眼看到齐卿写下这些句子,她也许也想要打听一番是哪家的公子有这般能耐。
但是,她又怎肯让这般人才居于后宫之中,历朝历代,因枕边人野心滔天、误了国事的妃子多不胜数。
齐卿搁笔,狼嚎却不小心蹭到了玉版宣的边角,近乎完美的作品上却被污了一片。他的声音有些抱歉,“臣以为,陛下会喜欢,陛下一向严律己身。”
倾姮拿起他的作品,看着那处墨渍,“真是可惜了……要是没有这一点墨渍,怕是让今朝文人志士看到这样韵味的字帖,都要过激得魔怔了……”
齐卿拿出另外一张玉版宣,他的语调并没有音因倾姮的夸奖而有所改变,温和顺从中一片平淡——对于倾姮这般夸奖的平淡。
“陛下是不喜欢吗?”
倾姮收起手中的字帖,“不,启之的字朕喜欢。朕要让人裱起来!”
齐卿的脸上终于染上了笑意,“这幅有了墨渍,让我重新写一副?”
他伸手才想把倾姮的手上的字帖拿回来,倾姮却躲开了,“不,就这一副!朕要把它挂在东启阁中。”
东启阁是倾姮的书房,除了她自己的飞云殿之外,她平常也会去东启阁处理国事。
齐卿看着倾姮喜爱的样子勾唇笑了,两个酒窝在他的脸上荡漾。倾姮看到他脸上的酒窝就想要去逗弄,她放下手中的字帖,双手都去捏他的脸颊,却不想将墨汁都沾上了齐卿的脸上。
倾姮被他的样子逗得仰头大笑,“启之,卿现在的样子就想是一只小花猫。”
越过书桌,齐卿将倾姮抱在了怀里,倾姮玩性大发,在他的衣服上拍下一个又一个的手印,他洁白的衣裳上面也被倾姮的手弄得到处是墨渍。
“启之,告诉朕,爱卿的字练了多久?”他的字若非下一番苦工,断不会有这样的神韵。
悠闲的黄昏下,暮光从窗台上洒落下来,照在两人相拥的人身上。那一瞬间的景色都让路过的人迷了眼睛。
头上的人沉吟了一会,确定地说,“臣从四岁开始就练字了。娘亲是一个富有才学的女子,她对我教导甚严,臣每天的都要抽出三个时辰练字,三个时辰习画。”
从四岁开始,如今已过了十八年。
倾姮在他的怀抱里哼哼唧唧了一会,“这不公平,你那么小就会吟诗作画,朕那会说不定还在哪里爬呢。”
“陛下是我见过最聪慧的女子了。”齐卿怀抱收紧,倾姮越发靠近齐卿。
她仰头,齐卿的脸一半都沐浴在落日的暮色上,让他愈加丰神俊貌,“启之没有骗朕?”
齐卿点头,“臣从来没有骗过陛下。”
“启之既然从小就会作画,却还没有给我画过画呢。”
齐卿低头看她,她还在他的衣服上拍手印。他的眼中似有流光荡漾,盯着倾姮的眉眼,缓缓说道,“我以前是怕我的画不能画出陛下的神韵……”
倾姮又在他怀里吃吃地笑了,“还有,启之在你自己的宫中写一块匾吧,以后朕来你宫中抬头便能看到你的字。”
齐卿三年前入宫,两年前搬入了大隐宫。当时倾姮将这无主的宫殿分给他,就问他想要取什么名字,他转身看了一眼,似是和他的过去告别,然后才转过头来,“陛下,叫大隐宫可好?”
过了很久之后,倾姮都记得那个场景,只因为当时那个少年的情感太过丰富了,都要溢出他自己的身体了……
两人又在书桌上提笔书写,倾姮更喜爱写正楷,写出来的字都方正而易于辨别。一人抓着一根毛笔就在宣纸上写起来。
直到钩月升起,繁星悬空。
倾姮依偎在齐卿的怀里,她让齐卿写下两个字,‘倾姮’。
齐卿写完,张口温吐,“倾姮。”
倾姮早就丢了笔,此时在玩弄齐卿的发丝,他的头发在倾姮的手掌下早已散乱了。她曲卷起自己手中的发梢,“嗯,这是朕的名字。”
她提笔又在‘倾姮’两字前面加了一个‘荣’字,她看着这个姓氏,忍不住骄傲地说道,“荣倾姮,这乃是朕的名。”
荣氏在初国,是真正的皇族,且,是母姓。
齐卿在另一处写上‘荣倾姮’,缓缓念道,“荣倾姮,容倾姮。”
姮,乃是嫦娥。
倾姮继续玩着他的发梢,嘟着嘴说,“启之,怎么朕的名字在你的嘴里就变得异常顺耳动听呢?”
她说完之后,是满室的寂静无声。
用白玉雕刻的狼嚎被它的主人随意扔在了地上,晚风吹起了桌上的宣纸,将写着‘荣倾姮’的宣纸吹起散落,不知遗落到何地。
齐卿捧着倾姮的脸颊,低头在他的怀中亲啄她的眉眼、鼻尖和唇瓣。齐卿脸上的墨渍蹭到了倾姮的脸上,却无人顾及。
十月天,天气似乎突然变得炎热。
砚台静静地躺在桌子上属于它的一方天地,墨香遮盖住这羞人的香腻的气息。
到了二更天,倾姮终于累极沉睡。
倾姮又陷入了自己的绮丽梦境中。
梦境当中云雾缭绕,倾姮穿着鹅黄色的衣裙站在祥云之上。
她面前一名容颜绝丽的女子坐在王座之上,笑意吟吟地看着她,“阿姮,看来你今日被滋润了?”
倾姮有些尴尬地咬唇,“母后……”母后你可不可以不要第一句话就这么直白?
女子带着王座围绕倾姮转了一个圈,五色祥云在她的脚底下悬浮飘动,她看了一圈才感叹道,“阿姮还是穿小时候的衣服好看。”
鹅黄色的对襟襦裙,让她有了些少女的气息。在她的母亲离开之前,她喜爱鹅黄、淡蓝这些适合少女的颜色。
只是自从登基过后,很多事情都逼迫着她成长,她早已忘了自己什么时候还穿着那么少女了,或是明黄色或是艳红色的繁重礼服,曾经压得她几乎喘不过气来。
“母后,你又让我穿这种衣服!”倾姮已经不是十岁的小孩,也已经不喜欢这样鲜女敕的颜色了。
“阿姮,你到底什么时候才能来本宫身边呀?”女子叹气,纤长的手指点了一下倾姮的额头。倾姮皱着眉,想躲开却没有逃过被戳额头的命运……
倾姮已在梦中与母后相会多次,她从最开始的怀疑到震惊到现在的淡定。她已不讶异于她可以在梦中和她的母后见面,虽然她们只是偶尔见面。
上一回见面是三个月前,母后一直在催促她成仙。
可是,成仙、成仙,如何成仙?
要堂堂一国君主去寻找专门坑蒙拐骗的道士来助她成仙吗?
她曾经问过母后,她又是如何成仙,母后却神秘地说,一字之说,缘。
她以前最讨厌的、玄乎又玄的事情,提早发生在她的身上了……前朝历代皇帝,哪一个不是七老八十的时候才想要长生,可是她才不到双十,就已经要干他们干的事情了。
“阿姮,你放心罢,你是有慧根的人。只是我怕你太执着于俗事,才会屡次来督促你,莫忘了成仙之事。你只有成仙了,才能够和本宫相见。”女子的宝座上散发出幽幽的紫光,她惊呼一声,“时间不够了!阿姮,本宫没有强逼你要成仙,这是阿姮的宿命……”
倾姮听完女子的话,突然就想到了还住在司天台的清玉真人。她将他放在那里,有一个星期都没有理会了。
“母后,若是如此,我又何必求仙?”若这是她的宿命,她还要去寻找成仙的方法吗?
女子说完她要说的话,人和王座都一齐消失了。徒留下倾姮一人站在无边无际的云彩当中,五色的祥云在女子离开之后飞速地散开,最终回归了混沌的天地。
倾姮没有等到她想要的答案,在祥云离开时她幽幽转醒。
她依旧觉得不真实,她怀疑过梦中人,可几次见面,她的行为和母后别无二致。甚至,她还能告诉她她不知道的事……
她的近虑,便是母后所说的成仙。只有成仙了,她才能和母后相见,她才能解开所有的谜团。
可是,那区区茅山道士,又能解开她的近虑?
天蒙亮,齐卿在她的身旁看着她,眼神一如既往地带着奇异的光,将她的寒冬祛除。在她最难熬的日子里,他曾陪她一起度过。
“陛下,要起身吗?”齐卿将她的鬓发别在了耳后根,心情愉悦地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