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人打了约莫一炷香的时间,打到后来,谁也没了力气,落下去的拳头软绵绵的,砸在身上就像挠痒痒。不远处顺着山风吹来一股浓郁的香气,酒肉和尚率先停止了动作,半闭眼,一副很享受的表情,嗅着味道转过头去,玄奘不知何时点燃了篝火,烤起了全羊。
酒肉和尚眉目一拧,丢开村长,喜滋滋道:“肚子有些饿了,吃过再打。”遂站起身子,来到玄奘身边,乖乖蹲下,眼巴巴地盯着油脂滴落的全羊,疯狂吞咽着口水。
火苗舌忝舐着山羊,碰到油脂,发出嗤嗤的声响,这对于热衷烧烤的酒肉和尚来说,宛如天籁一般。村长不知何时蹲到和尚身边,眼睛直勾勾地看着羊腿,月兑口道:“依我看,差不多了吧。”
“你这老头,也忒猴急,还没有加作料,怎么会差不多呢。”酒肉和尚奚落道。
“你们还有作料?”村长瞪大眼睛,他第一次遇见这么讲究的和尚。
“那是自然。”
话音未落,玄奘伸手到怀里掏弄一番,掏出一个略显陈旧的调料包,打开调料包,捻了些许孜然撒在烤羊身上,转动木棒,又撒了一阵,香气顿时弥漫开来。
“好你个陈玄奘,身为出家人,竟敢在此烤全羊!”山阴某处,陡然传来一个苍劲的声音。众人循声望去,只见一位半百老者,迎风立在那里,暗灰色长袍迎风飘舞,将他原本模糊的面庞遮掩得更加模糊,颤颤巍巍的腿脚需要一根拐杖才能扶持。
“阁下是?”玄奘好奇地问,在他的印象里,自己并没有这一号亲戚。
“我是谁不要紧,重要的是我知道你是谁,要去哪里,会做什么……呃,好香!”也不见他如何动作,眨眼之间,已经来到烤羊旁边,用拐杖指着羊腿道:“我要这一根。”
玄奘心知这是一位神仙,但是烤全羊的魅力,即便神仙也抵挡不了。
四个人每人分到一根羊腿,又吃掉一大片烤肉,肚子撑得高高的,原本健硕的山羊到最后只剩下一具骨架。神仙满意地蹲坐在地上,一边剔牙一边盯着玄奘身旁的母鸡,一副意犹未尽的样子。母鸡吓了一跳,一瘸一拐地躲到玄奘身后。
神仙打了个饱嗝,批评玄奘道:“你让我说你什么好,长安城里所有大小神仙都在等你,你还有心思在这里烤全羊!”原来这位神仙乃是长安城里的土地爷,土地庙被观音霸占不说,还处处受到节制,以佛家的禁忌,这个不许,那个也不许,餐餐只能吃素,这可憋坏了无肉不欢的土地爷。在他还当家做主的时候,每顿四菜一汤,必有大荤,如何受得了这般虐待,所以主动过来瞧一瞧玄奘的行程。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这小子居然在这里烤全羊。
“你这烤羊哪里来的?”土地问。
村长听说,以为来了一位替百姓做主的神仙,急忙道:“回这位神仙爷爷,山羊是小人家的,被这两个贼秃偷盗过来,分文未给,实在可恶!”
土地点了点头,赞道:“嗯,你这羊肉鲜香女敕滑,口感上佳,以后每个季度送一只到长安城的土地庙,我自会保佑你不再丢失羊羔。”
“啊!”村长张大嘴巴,眼珠子掉落一地。
“有什么问题吗?”
“没、没什么!”村长起身,心事重重地往回走,这不扯淡嘛,非但没把山羊要回,以后还要上供更多的山羊。他正愁眉不展之际,忽然灵光一闪,心道:我可以在村里贴一张告示,每个季度征集两只山羊,供奉给长安城的土地神,如此算来,非但不亏,反而净赚一只。想到这里,他的心情豁然开朗,花儿更红,绿叶更绿,整个世界都变得明媚起来。
“你为何知道我叫陈玄奘?”玄奘酒足饭饱,躺在地上,饶有兴致地问道。
土地道:“我不但知道你叫玄奘,还知道你要前往长安,然后领取奖品奔赴西天取经。”
“去长安没错,可是这么多和尚,未必就是我了。”
“一定是你。”土地自信满满道。
“你这老头,牛皮吹得也太过了,天下那么多和尚齐聚长安,被选中就跟中彩票似的,你说是他就是他了?”酒肉和尚反驳道。
土地摇头道:“你这蠢和尚,所有和尚都是为他而来,兀自不知而已,又哪有什么公平选举,全是暗箱操作……”
“你说什么!”酒肉和尚大声道。
土地心呼不妙,一不小心说漏了嘴,他抬头看了看天,幸好上面还没有发怒。他装模作样理了理衣服,一本正经道:“此乃天机,不可泄露,总之玄奘已经被内定了。”
轰!一道惊雷毫无征兆地响起,将土地所在的地方炸出一个不大不小的坑。只见他的头发全都竖起,就跟接受了电疗似的,面颊焦黑,七窍冒出滚滚白烟。
“什么?玄奘已经被内定了?”酒肉和尚盯着这位被炸得外焦里女敕的神仙,固执地问道。他倒不是很在意谁去西天,他只是奇怪,如果有人已经被内定,为何还要动用这么大的阵势,让全天下的和尚都认为自己依然有希望。这不坑爹嘛!
而且一路走来,玄奘除了会烧烤外,也没有什么特别的才能啊。
土地几乎被炸出脑震荡,心想已然被炸,不如索性说个痛快,遂道:“没错!玄奘已经被内定了,其余和尚都不过白跑一趟,作为他的陪衬而已……”
话音未落,又一道惊雷凭空而出,结结实实轰在土地的天灵盖上,他身上凡有衣物毛发的地方,统统成了焦炭。
“照你这么说,我也是白跑一趟喽?”
土地咽了一口唾沫,怔怔地看着酒肉和尚,心想这家伙该不会是故意的吧?但依然忍不住轻轻点了一下头。第三道闪电轰然坠落,将他击得粉碎。
“我靠!这也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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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安,历代帝王建都的地方。
如果有人要问长安有多出名,答案是:相当出名。
坊间传闻:长安城内遍地都是黄金,白天出门宁可对着太阳,也不要对着地面,否则会亮瞎自己的眼睛。
坊间又传闻:长安的城墙是玛瑙砌的,所以几千里外会有人指着远方,给他的儿子科普道:看!那个奇形怪状的东西,就是帝国的都城——长安。
作为一个有文化有知识的和尚,玄奘知道,这些传闻都比较扯淡,但也正是这样的传闻让他对长安有了最初的向往。
而现在,三个人正直面长安。
“哇!”酒肉和尚抬头挺胸,由衷地发出一声赞叹。
饶是他游历过名山大川,也被这样的气势所震慑,帝国繁华,果然名不虚传。
“少见多怪!走,带你们去我家喝杯茶。”土地拄着拐,带着玄奘风也似的往城内走。
长安城内,宽敞明亮,所有百姓都慢条斯理,互相礼让。
玄奘原以为会看到这样的景象,但他看到的,依然是拥挤的街道,忙碌的人群,不知所谓的官兵。
这就是长安的内在,一个剥落了帝都光环后,跟普通城池没有区别的地方。
走了没几里,只见城内一处不显眼的地方,矗立着一座略显荒芜的土地庙,门牌上的金刻大字,都发昏了。
酒肉和尚愣了半晌,讥笑道:“这就是你家?”
“你这是什么态度?”土地急了,用拐杖击打地面道:“长安城的房价这么贵,你倒是买一个我这样的试试。”
这时庙内走出两个鬼卒,呵斥道:“谁人敢在土地庙前喧哗?”定睛一瞧,见是土地神,赶忙赔笑道:“原来是土地爷,什么风把您给吹来了?”
土地大为郁闷,这些日子寄居在城隍庙,连家里的鬼卒都不习惯自己的出现了。若是再耽搁久一点,好端端的土地庙岂不是要被观音占去开了香堂?
鬼卒反应过来,改口道:“哎呀,瞧我这脑子,土地庙本来就是您土地爷的呀。欢迎土地爷常过来坐坐。”
土地不言语,冲鬼卒眨了眨眼,压低声音道:“有人在里面吗?”
鬼卒会意,知道他指的是观音菩萨和惠岸行者,摇头道:“不在。今日一早便出去了,说是去摆摊。”
“摆摊!”
“是啊,一件袈裟说要卖五千两,一把锡杖说要卖二千两,卖出去就不回土地庙,卖不出去就再回来,明天继续卖。”
“五千两!她怎么不去抢啊!”土地大为恼火,这是要死赖在这里的节奏啊。她一日卖不出,土地便无家可归一日。三百六十五日卖不出,土地就要无家可归一年。
不行!土地咬一咬牙,决不允许这种情况发生。他摇身一变,化作一道青烟,消失不见,留下莫名诧异的和尚。
“喂喂!不是说请我们喝茶的吗?”酒肉和尚对着空气大叫,对这位出尔反尔的土地公公十分不满。
鬼卒见玄奘与酒肉和尚是土地神带回来的客人,不敢怠慢,客气道:“茶是没有,不过庙里正炖着一锅狗肉,不如吃了再走?”
另一个鬼卒意味深长地看了同伴一眼,心里猛夸同伴的机智。
连日来菩萨在身边,鬼卒们看门护院辛苦不说,一口荤腥都没尝着,瘦得那叫一个惨绝人寰。好不容易菩萨走了,火急火燎炖一锅狗肉,是万不肯与旁人分享的。
但既然玄奘与酒肉和尚都是和尚,不妨做一个顺水人情,诚心诚意请他们吃一顿狗肉。这样一来既款待了土地神的客人,又不损失什么。你和尚不能吃肉,这能怨谁啊!
“多谢!”玄奘二话不说,走进土地庙。酒肉和尚跟在后面,口水哈喇子直流。
两个鬼卒立在那里,诧异万分,心中隐约生出不祥的预感,赶紧跟了过去。
土地化作一道青烟,在长安城里乱蹿,一眨眼来到东华门。
那里有两个相貌奇丑的和尚,身穿破烂,光脚赤头,捧着袈裟与锡杖,也不叫卖,只在道边傻傻站着,居然是菩萨和行者所变。
“哎,出来卖也不妆扮妆扮,像你们这般,猴年马月才能卖出去啊!”
此时的长安城,和尚甚多,有几个注意到这里,觉得颇为惊奇。大家都是和尚,混成这两位这么惨的,实属罕见,他们围拢过来,七嘴八舌讨论起来。
“和尚,你这袈裟倒也不错,卖多少钱?”一个大和尚问道。这和尚颇有些资财,见同行这么可怜,于心不忍,有意助他一助,打算把这袈裟买来。
丑和尚道:“袈裟价值五千两。”
大和尚将手伸至荷包,听说价钱,又缩了回来,哂笑道:“你逗我玩呢。”
丑和尚道:“你若嫌贵,这锡杖便宜些。”
“锡杖多少钱?”
“二千两。”
众僧哗然。这两个丑和尚穷疯了,一件袈裟卖五千两,一把锡杖卖二千两,是你们脑子有问题,还是瞧不起群众的智商啊。
大和尚摇摇头,这忙没法帮,别说二千两,他连五百两都没有。
“能打个折不?”有和尚问,语气中明显带有戏谑的成分。
“不打折,不赊欠。”
“哈哈哈!”众僧一阵哄笑。
“哎!”虚空中土地叹息一声,既不打折,又不赊欠,还卖这么贵,想要卖出去,难上加难。满长安城里,唯有找那些冤大头了。可是长安城里冤大头虽多,没几个对佛家的东西感兴趣呀。
土地疯狂地绕转长安城,绞尽脑汁,苦思冥想,忽然灵光一闪,愣了一会道:“何不去找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