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四合之时,乔侧背着一个药箱子来到沛庄,他恭恭敬敬候在院子里。
小草赖沉守在院门口,赖沉搬一把椅子抱着小草而坐,小草困乏,窝在他怀里似要睡着了,暖风一阵阵,赖沉将手挡在她眉眼上,眼神温柔,时而,他抬头,能见到一抹黑影长身直立于玉兰树上,那便是庄安,手握一把银色鎏金弓弩,脸色沉静,目光清远扬长,直视前方,风飘来,衣衫猎猎作响。
院内,乔侧抬了眼,司简已然站在他面前,负手而立,白衣漠然。
“主子,药物备齐。”乔侧道。
司简别开头看向一侧花圃。
花圃里,那朵鲜红欲滴的花愈加妖娆诡异,在一丝烛火下似有血液在缓缓流动。
他点了一下头,“殇离。”
乔侧俯首,上前细细查看了这朵花,而后,他蹲身,戴上一副薄如蝉翼的蚕丝手套,小心从根部将整株植物都从泥土里拔起。
苏阿愁适时拿过一个盛放清水的小盆,乔侧将殇离放进去,清水滋润叶瓣,愈显光泽细腻,红如血液,碧似绿玉,剔透光滑。
乔侧接过水盆拿去里屋。
苏阿愁见他进去,又看司简还在院内站着,一时杵在原地,问一声:“可还要帮忙?”
司简看他一眼,神色冷淡,“三十年前,刘氏夫人苏氏身畔常年伴有一名近侍,是从娘家关中带回。二十三年前,少主刘扶萧出生,同年同月近侍无故病逝,自此无踪。”
司简慢慢叙述了一段往事,苏阿愁愣住。
“苏姓阿愁,想来便是那位病逝的近侍。”司简道。
苏阿愁仍旧呆木着一张脸,只是脚下后退了一步,顿住,又不动了身形,尴尬一笑:“是啊,公子好眼力,在下惭愧惭愧,竟隐世了二十多年。”
“的确隐藏得很好。若是刘扶萧知晓,会不会恼羞成怒。”司简嘲弄一笑。
“恼羞成怒?”
“嫡母心月复竟帮着一个庶子对付自己。”
语气里还是藏着一丝讥笑。苏阿愁呆愣良久,面上依旧木然,没有多余情绪。
司简冷视他,“我不管你们当年计划了多少不为人知的事情,我只认定一点,谁敢伤害小白分毫,我定当百倍讨回!”
苏阿愁面色僵硬,“在下不曾对颜小姐存有异心。”
“当年之事,无需扯到小白身上,她什么也不知道,在这场游戏里,她不过也是一个被动的受害人。”
话落,苏阿愁睁大了眼,此次是真正诧异的表情。“公子,公子……知晓一切?”
“该知道的,不该知道的,恰恰全都琢磨了个透。”
“公子……恕罪!”
苏阿愁突地跪倒在地,双膝皆是触地,俯了身,结结实实磕了三个响头。此番恭敬身影,已是将司简当做了自家主子来看待。
司简道:“你不必如此。尽管身上流着刘氏血液,但,我是司简。与刘氏毫无瓜葛。”
“不不,公子便是公子,怎敢逾越规矩。”苏阿愁抬了头,目光诚恳,这张平淡无奇的脸上也因此有了别样的光彩。
司简嘴角一动,似乎笑了一下,冰凉残忍,“你去办一件事。”
“公子吩咐。”
“昔日轰动江南的第一名妓婉娘入了刘府做侍妾,此后两年,再无踪迹。你去彻查此人,半月后,我要确切消息。”
苏阿愁再愣,“公子既然知晓往事,那婉娘夫人一事想必也……”话语顿住,他明了司简的意思,垂首一礼,“是,公子。”
“庄安。”司简轻启薄唇。
玉兰树微微晃动,清风瞬时拂过,一个黑影手持银弓,单膝跪地。
司简道:“带他出庄。”
庄安领命,起身,足尖一点,长身如雁,飘掠而出,融入夜色中几个起落便不见了踪影。
苏阿愁苦笑,站起来,再垂首一礼,随庄安去了
……
……
寻善做了一个梦。
梦里,有一方暗室,没有窗口,只有墙壁上每隔三尺设着的油灯散出一丝昏黄的亮光,照亮脚下冗长的道路。前方是一面巨大石室,石室建造辉煌,分成多个厢房,每一间都分置不同物件器具,但有一个相同点便是每一个房间都有一个书柜,架上陈列诸多书籍。
青霜三岁,年少无知,扔掉一把剑,哭闹:“我不要学武不要学剑,也不要一直呆在这里,我要出去,爹爹,我要出去!”
“混账,练武岂是儿戏,哪容得你胡闹!”王固城厉声呵斥。
青霜举起握剑握得红肿的右手,泪光涟涟,“好疼,爹爹,好疼……”
“把剑捡起来。”王固城无动于衷,面上一丝决绝,残酷而冷漠。
“爹爹……”
“捡起来!”
突地一声怒吼,吓得青霜眼里滚出了泪水,她往后退了一步,却执意不肯听他的命令,垂了头,闷声不响。
王固城皱起眉头,扬了手掌。
“固城!”一声惊叫适时响起在身后。
来人是名女子,也不过双十年华,生的眉目精致,眉间的温润似烟波浩瀚,柔软雅致,身着一袭鹅黄缎裙,端的是份贤良淑德的大气,风韵灼灼,极似空谷幽兰。
王固城之妻,姜氏,大家闺秀矣,红颜倾华,却为子薄命。
她潸然泪下,上前护住青霜,哀求:“放过落儿,固城,念在落儿是你唯一骨肉的份上,放过她,让她安生成长,不要再陷入上一代的恩怨中。我的落儿,还这么小,什么都不懂,却要成为你权势野心下的牺牲品,岂不太过可怜?”
姜氏身后,司简缓缓从暗处走出,站到王固城身畔,无声,沉默。
王固城愈加拧起眉头,眉间折出一道深刻的痕迹,“走开。”
“落儿是你亲生骨肉,你怎么忍心!”姜氏心痛难忍。
王固城却倏地冷笑,露出一丝讥讽,“既然是我所生,那为我的千秋霸业做出点贡献实属正常。”
“荒唐,拿着自己女儿的命去换取一个不甚实际的虚无权势!”
“妇人之见,你懂什么?”
“是,我是不懂,不懂你们男人之间的所谓地位名利,不懂你们几十年来到底在争些什么夺些什么,不懂一个父亲如何可以把自己的亲生骨肉当成一枚棋子来利用!我只知道一个妇人该知晓的事情,相夫教子。你自视强大,我不必管你,但我的落儿如此年幼,连青霜剑都握不住,她练剑流出的血,你看着不会心痛吗?那一滴滴,都是承自你血脉!”
姜氏声泪俱下。
王固城只是冷笑,一丝丝,透出别样的残忍,“既是承自我血脉,那也该继承我的霸图。”
“霸图?何谈霸图?霸图之前恐怕早已被你活生生折磨死了。”
“娘亲!”青霜抱住自己母亲的双腿,哭喊:“不要练剑,不要练剑……”
“大胆!逆子!”
王固城怒起,猛地出手,一掌拍在姜氏胸口,虽是留了情面,力道也只用一成,但姜氏妇道人家,手无缚鸡之力,练家子随手一掌,足以震得她退后三尺,口吐鲜血,委身跪地。
“娘亲--”青霜尖叫。
王固城手掌一翻,五指成爪,迅速抓向青霜,将她扔给了司简。
司简扶住青霜,突地一手捂住了她的双眼。
王固城眼里闪过一道寒光,凛凛剑气,面向他下盘,破空而来。
竟是姜氏捡了地上青霜掉落的利剑,不顾一切刺向王固城。
事出突然,王固城猝不可防,下意识地,反手就以两指夹住那片薄薄剑刃,顺势一手点在她右腕,夺了剑柄。
姜氏扑上去,意欲挣个鱼死网破。
王固城力道控制不住,剑尖在他手心一转,直直刺向姜氏胸口。
“嗤”,一道肉穿声,长剑透体而出,鲜血缓缓流下。
封闭的暗室,浮起浓郁的血腥味,压抑,逼仄,沉寂。
青霜在司简怀里静了片刻,突然像是意识到什么,死命去拉他挡住自己视线的手,大喊大叫:“娘亲,娘亲!”
司简拼命抱住她,沉声喊她的名字:“小白。”
“我要娘亲,我要娘亲。司简,你让我找我娘亲!”
青霜喊得声嘶竭力,喉咙里都泛起一丝血腥味,湿咸,冰凉。眼泪汹涌而下,沾湿司简的手掌。
这个世上,有什么东西似乎在心底空了,是失去了至亲的感觉,苍凉中又带无奈。她又该如何?报仇?向自己的亲生父亲报仇,直至接连失去双亲方肯罢休?
她拉开司简的手朝前跌撞几步,见到眼前的惨象,双目血红,退一步,再退一步,撞上司简的前胸。
司简将她复又搂紧怀里,唇色抿得发白,不发一言。
那个眉目如画,笑意温柔的女子自此消失在她的生命里,化为黄土,归了原始。
生母因剑而死,她却要在此后岁月里操着那把锋利兵器一剑又一剑的挥舞。这一幕成为她人生的转折点,明里青霜,暗底落白,一男,一女,交替活着。
如此辛苦过了十余年,扶季宫变。
她恨了十年之久的扶季和王固城,一个倒塌,一个死去。似乎就这样解月兑了。她也终于只剩下司简一个可以依靠的人,却也终究死在那场阴谋里。
螳螂扑蝉,黄雀在后。
她和司简是一条绳上的蚱蜢,而刘扶萧是只恶鸟,扑倒他们,将他们打了个措手不及。
她死过一次,重生为颜寻善,才陡然发现俗世虽俗,却也妙不可言。现今的她,只想结束这场拉锯了五六年的战役。
与刘氏,断个彻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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