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扶萧躺在床上,睁着一双虚弱的眼睛,想着诸多往事。
他的屋子依旧昏暗,习惯这种陷进黑暗和混沌之中的虚无感。连最后一丝宫灯的亮光都熄灭了下去,床榻内黑黝黝一片。
苍白瘦骨的手指蜷缩着,体内一抹寒凉,从下月复一直缓缓往上蹿,他尽量去忽略这丝异样的感受,指尖一动,拂过榻边摆着的一卷画像,他不敢打开来看画上描绘的人。
生平第一次有了惧意。他二十多年来的信仰,几乎要一朝倒塌。他是靠着什么活到现在?还不是那一丝深埋骨血里的自尊和高傲。
他早些时日吩咐部下撤回了刘氏对付青霜宫的命令,元老章、马二人前来请示,表示不能认同他的做法。
他笑着对他们说:“何以见得此举成功?不成功便成仁。我们有多少精力可以接受一次又一次的失败?”
“公子妄自菲薄,不试试如何知晓?”章老皱眉。
“自知之明,本公子还是有的。却不知二位大人活了这些岁数,竟不晓得掂量掂量自己有几斤几两,简直丢尽刘氏颜面!”
刘扶萧不无讥讽,他看不起司简,却也未必看得起刘氏内部下属。
这个世上,所有人都是愚蠢可笑的。
章、马二人顿时黑脸。
马老不免冲了语气,直言道:“区区司简小儿,一个野种小子,哪里比的我刘氏百年基业!”
言下之意,旨在指责刘扶萧畏首畏尾。
刘扶萧从榻上起身,走近他一分,唇边一丝丝,划开冷冽笑痕,“看来你们真是活得太多,竟老糊涂了。行啊,你们谁要去攻打青霜宫,大可去,我刘氏不派一兵一卒,你要真有本事,就单枪匹马去挑战司简。看有没有命回来。”
“公子,你这分明是在为难属下!”
“当年,扶季司简不也照样孤身一人闯进王固城机密要地,一人杀光千百护卫,血淌百尺,犹如修罗。你若本事,大可照样去做。你若有命回来,本公子的位子就让给你,如何?”
马老气得胡子一抖一抖,半晌无言。
章老道:“属下竟听得公子在维护司简。”
“想必你耳背了,本公子与司简素来敌对,若言和,定是下辈子。本公子现如今还未死,你何须咒我!”
“属下不敢!”章老骇然。
“无可否认,司简很强大。”刘扶萧走回软榻,坐定,抬起一指指向章老,“哪一天,当你面对司简,不用一招一式就被他的气势摄住,那你就懂了。”
章老怔住。
“本公子当日是如何回来的,想必你们都记得。”
他不愿回想起那日之事,那个黑夜,无疑就是一个修罗,一路残兵败将,他拖着一身伤痕困难回了刘氏。司简是个言而有信之人,他说定要给他一个惨痛教训,他做到了,五支箭,悉数射进他骨血里,生生疼晕过去。
最后一支射在他右腰,他岂会不知司简用意。
昔日,也是十年前的事了,他在刘氏后花园里调戏了一下青霜,说是调戏,也是按着如今青霜是女来讲。
青霜司简跟着王固城来刘氏复命,司简随着王固城被他父亲叫走,剩青霜一人在园内行走。
青霜站在玉兰树下,那漫天的繁花,簌簌落下,她白衣胜雪,仰着脸笑,笑容轻柔,眸光温暖。
几年不见,这个少年一如既往稚女敕,还有,美好。
刘扶萧站在她身后,盯着她的背影,沉默。
她蓦地转首,那一丝金线下,白花飘过,青丝在耳畔飞扬,一色迷离温暖。
刘扶萧觉得,那真不像一个少年,分明,像极女孩。
“王氏青霜,许久未见,别来无恙。”他勾唇,讥讽。
“托了公子的福。”她甜软的声音,细细的,甚是暖和。
“哪里是本公子的福,只怕你老爹不给你吃好的用好的,瞧瞧,瘦成这副样子,长不大,跟个幼童一般。”
“全是为了刘氏在拼命。”九岁的少年,伶牙俐齿。
刘扶萧冷笑:“看来年纪是不小了,都懂得拍马屁了。”
“属下实话实说。王氏扶季效忠于刘氏,真心不改。”
青霜虽说着老练的话,眉眼间却是极尽柔软,并无一丝凌厉,抑或谦卑。
刘扶萧歪了歪头,突然龇起牙齿:“哦?你跟司简说话也是用这种官场话?”
“不敢逾越半分规矩。”
“真是忠心耿耿,王固城教的真好。”
“全赖刘氏的福气。”
“又在拍马屁了,你不觉得臭气熏天吗?”
刘扶萧走近她,突然伸了手,往她肩上搭去。
青霜自然是退后避开。
“你敢!”刘扶萧喝了一声,“还说忠心耿耿,果然是屁话!”
青霜僵硬了身子,站在原地。
刘扶萧的手指触上她肩头。瘦削的肩,衬着苍白纤细的手指,成为一道别样的景致。
刘扶萧闻到一丝的幽香,淡淡一抹,从青霜身上而来,极其自然舒适。他突地笑了,咧嘴,妖娆又清淡。
“放开她。”一个清冷的声音自他们身后响起。
司简站在一尺开外,凝视他们重叠在一起的身影,皱了眉头。
“你来的倒快。”刘扶萧嘻嘻一笑,像是找到了什么有趣的东西一样,手势一改,搂住了青霜的腰身。
那个腰身,出乎刘扶萧意料之外,极其柔软纤细,盈盈一握,他吃了一惊,下意识去瞧手中人的下腰。
青霜涨红了脸,挣扎起来,未果,竟向刘扶萧出了手,一掌拍向他前胸。
刘扶萧不动,接她一掌,眉头一皱。手中,一枚玉兰花瓣无声飘开,落地,被踩在他退开的一步脚下。
青霜急剧后退,刘扶萧手掌一握,擦着她腰间衣料而过。
“兹啦”,一阵裂帛声过,她右腰衣衫被扯断,露出里头雪白的中衣。
青霜涨红了脸,面目羞赧。她忙用手去遮挡右腰的**处。
司简眼里含了寒意,像潮水一样漫过整个眼瞳,却又被生生压下,深沉暗晦。
刘扶萧凝视他,细细一笑,“怎么,作何感受?”
十三岁的刘氏少主,早已敏锐地察觉这两人之间气氛暧昧诡异。他以为那是一种世人都为之避讳和耻辱的短袖之癖,谁知,竟是正常人该有的感情。
正常人该有的感情,爱,他却没有。并不是生来便缺失,而是他身上那些最为稀松平常的感情在这个深府里随着年纪的增长而被一点一点消磨殆尽了,就像一块顽石被水滴日积月累凿了个洞,他也一样,心里被那些看不见的东西刺穿了一个洞,那些温暖和感情在洞里流失而过。
他自个儿都觉得可悲。
那一天,青霜掩面而走,司简对着他说了一句话:“刘氏少主生来桀骜,却并不是每一个人都该被你玩弄。今日之事,我定当永记。”
刘扶萧大笑,“你拿什么来永记此事?”
“我的剑。”
司简面无表情,眼里却雪亮寒冷,透出铮铮坚定之意。
刘扶萧叹息。
多年后,他用他的剑抵住他脖子,用他的弓射了他五箭。他亦是永记此事。
……
……
夜色如水,月光从天际铺介而下,满地碎银。
司简搬了一个凳子,抱着寻善而坐。
寻善苍白着脸,目光有一丝呆滞。她的手里握着外婆的灵牌,喃喃:“娘亲死后,外婆是我们唯一的亲人。我们常常跑到外婆这里玩耍,外婆给我们做好吃的,带我们去山坡头放风筝。那些个风筝,真漂亮。我后来收养了糖糖后也一直想着让她来这里见见外婆……”
司简不语,给她仔细掩了掩身上的石青色刺绣披风。
寻善继续道:“当年,外婆拉着我们的手,左手是你,右手是我,走在一条铺满阳光和碎花的小道上,给我们讲故事。你还记得那个故事是什么吗?”
“从前,有一户富人家,生了一对龙凤胎兄妹。主人重男轻女,待哥哥很好,妹妹生来就是哥哥的附属品,常年生长在阴暗里。有一天,妹妹向一个神灵许了一个愿望,想要哥哥丧命以获得自己的重生。最后,妹妹的愿望实现了,哥哥死了。”
“但是妹妹并不开心。”寻善接下去说,“因为她在许愿的同时也出卖了自己的灵魂。她的重生是血腥的。她虽是自此走在了阳光下,但却从一个枷锁走向了另一个枷锁。她并不知,她的哥哥一直以来不是在无视她,相反,哥哥保护了妹妹十几年。妹妹是哥哥的附属品,而哥哥却是整个家族的牺牲品。她咒死了自己的哥哥,自己从阴暗处走出来,被家族包装成为哥哥,代替哥哥走上一条残忍的不归路。”
“这就是代价。盲目,贪婪,嫉妒,所要承受的代价。”
“外婆说,人要知足。当你遭受不公之时,可以反抗。但是收获一定果实时,要学会满足。胃口太大,只会反噬。”
寻善把脸贴上那块冰凉的牌位,眼眶溅湿。
她身上的寒气全抵不上心底的冰凉,当得知外婆突然故世的消息,她只觉天塌地陷般难受,一个摇晃险些委地不起。
当她终于记起一切往事,当她终于知晓外婆先前打她骂她的用心良苦,当她想跟外婆认真说一句对不起时,却为时已晚,老人早已化成一抹黄土,归天西去。
“连最后一面都没见着。”寻善咬住嘴唇,眼泪在眼眶里打转。“打我骂我是不想我在嫁给你后因病后悔。那朵红花,是为我而栽。这个院子,是为我而造。她的忧心担虑我不知晓,她的想念期冀我亦是不明白。司简……我怎么就这么混账?”
“小白,外婆爱你。和你娘一样,她们都深切爱着你。你不能辜负她们的期望,你要好好活下去。”
司简最心痛的也莫过于此,生怕她得知这一切真相,失去了生存的希望,一如五年前一般,欲刺月复自尽。
“我会好好活下去,即使娘亲没了,外婆没了,王家没了,但是司简,只要有你在,我就会活下去。司简,有你在,我就有勇气活下去。”
寻善抽咽了,眼泪滑下面颊,落在外婆的灵牌上,冰冰凉凉,那丝寒意,沿着肌肤似乎渗进了体内,她面色忽的惨白如纸,眉头一皱,手指蜷缩,灵牌掉下落地。
“小白!”司简搂紧她,大喝一声。
寻善在他怀里歪了头,“哇”一声,呕出一口黑血。
司简一手模上她的脸,眼里沉痛,“小白,哪里不适?你说出来,哪里可有不妥?”
“外婆……”她呢喃,伸着手,想要捡起地上的灵牌。
一只白皙瘦长的手抚过地面,晃过寻善的眼,捡起木牌。她抬眼,看到一角青衣。
“苏……”
苏阿愁一手拿着灵牌,一手下垂,微微木讷,不知接下去该作何动作。
司简眼里沉寂几分,接过老人的灵牌,放到寻善手里。寻善突然泪如雨下,反身抱住司简哭得极尽伤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