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仙慈祥地站在床前说:“心正为正,心邪为邪。故你要持身守正,独善其身,守日待时,遇龙蛇止,逢蛇神出。你现在不懂,你起来随我到后山上去,我传你道法,助你成事。”说完便飘然而去。
公上对这一切看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并非是在做梦。此时正好是农历七月半,他抬头看了一下窗外,窗外月光明浩。他翻身起床,打开大门,门外月明如昼。他刚踏出门,见苍穹寂静,想到后山上有很多坟墓,他害怕鬼,便不敢出门,又退回床上睡觉。早上起来,他想把此事说给颜品文听,又怕父亲骂他。破四旧,立四新,破除封建迷信的标语随处可见,口号不绝于耳,他更不敢将此事与外人道。他突然想到:黄东旭做梦道士说的话,父亲前不久教他背的话,今天晚上神仙爷爷说的话,怎么都有独善其身,守日待时,遇龙蛇止,逢蛇神出的字句呢?他想到自己不成书了,再次下决心去找蛇神。
赤龙和蛇魔已知公上不能书了,兴奋之情溢于言表,二魔想看公上到了这个份上的笑神。
九月三号下午五点多钟,公上正坐在屋里发神,忽然听到门外的田坎上有人叫他。他立即跑到地坝外的竹林边,见是邓中华在叫他,他应了一声。邓中华在太阳田的田坎上站着,高声说道:“有个贫下中农的子弟不书了,杨老师喊你明天上午上课时间准时去上课。”
公上喜出望外,一时手足无措,脸上露出从未有过的灿烂笑容,说道:“当真呀,我还能书?”
邓中华很不高兴地说:“信不信由你,反正我把话带到了,去不去随你的便”。
“我信,我信。是我太激动了,明天你路过这里喊我一声,我和你一起去,行不行?”
邓中华说:“要得嘛。”
颜品文收工回来,刚进堂屋,公上迫不急待地说:“大爷,大爷,有个贫下中农的子弟不书了,学校喊我明天去,刚才邓中华给我带的信。”
颜品文苦笑着说:“哦,那就好,我的幺儿能中学了,看来吉人自有天相,有菩萨保佑。你要好好书,争取考第一名哈。”说完便坐在板凳上抽烟。
颜品文说对了,公上是有菩萨保佑,若不是菩萨保佑,世上哪有这么巧的事。
公上站在屋中间说:“要得嘛,我攒劲就是了。”
第二天,公上比平时早了一点起床。他收拾书包,把小学的书放在平柜的抽屉里,书包里只剩下一支钢笔和作业本。吃过早饭,他背着书包,他不想要邓中华看出他急于想上学的样子。他一会儿在竹林里,一会儿在堂屋里,反复五、六次,都末听见邓中华喊他的声音。他急不可耐,正当他又想出门张望时,突然邓中华的声音从外面传来:“公上,走了没有?没有就走啰。”
公上本想再稳一下才答应,以示他并不是很急于上学。但当听到邓中华的声音后,他又稳不起了,从地坝里飞跑出去,边跑边应道:“我在,我在,我在等你哒。”不到一分钟,便跑到太阳田的田坎上,与邓中华会合。他比邓中华大一岁,他应该走前面。但地富子女、取备生,还有迟到几天上学的阴影,使他学会了恭谦,他再三推让邓中华走前面。今天阳光明媚,天上没有一朵乌云,奇形怪状的朵朵白云布满天空,一动不动。一路西行,邓中华踩着公上的头影到了学校。
学校厂字房校区朝阳,太阳一漏无遗照遍了校园的每一个角落。操场上不少男同学在玩陀螺,两台石板做的乒乓桌旁边围满了人。每桌乒乓桌上下有两人在对打,其他人排队等着输了的下,依序而上。侧面第三间教室是老师办公室,第四间教室外墙上办了一个黑板报。黑板报上用红色粉笔写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万岁,把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进行到底”标语格外醒目。不少男女同学在过道上走上跑下,人来人往。公上和邓中华穿过人群,到了侧区最上面的第一间教室门口,邓中华侧过身来给公上说:“你在这里等一下,等上课时间到了,杨老师来给你安座位。”说完他便进了教室。公上只好止步,站在门口。
公上光着脚丫微笑着,侧立在教室门口的石墙上。突然,听到一声声急促的、刺耳的、敲打钢板的声音。公上抬头一看,见一个较为矮小的男老师站在办公室门口,用一个铁锤在敲打吊在挑梁上的一块约六寸长、三寸宽的钢板。操场上玩耍的学生听到钢板发出来的声音,立马跑进各自的教室。原来,这就是上课铃。公上心想:大学校就是不一样,上、下课有专门的老师打铃,不象村小,上、下课老师吹口哨。
杨仙凤老师抱着书和备课本从办公室里出来,公上一眼便看见了她,他立刻端正地站在门口,笑看着她走来。她到了教室门口,给公上点了个头,笑着说:“你来了啊?”
公上点头微笑作答。
杨仙凤刚踏进门,六十多个学生分三排,每两人坐一卓。木课桌上放着一支钢笔、语文书和作业本。公上只听见教室内一声“起立。”全体学生站起来。杨仙凤站在讲台上,把书本放在木制的讲桌上,面向学生,说:“同学们好?”
全班学生齐声说:“老师好。”
喊“起立”学生,估计是班长,他又说道:“让我们齐声高唱《东方红》。”他领唱了第一句,全班同学便跟着齐唱。唱完后,杨仙凤说:“坐下。”听到杨老师的口令,学生们齐刷刷、端端正正地坐在木板凳上。等点完名后,便认真听课。
杨仙凤似乎忘记了公上站在门外,翻开备课本,便在黑板上写起字来。公上一个人站在门外,左也不是,右也不是。好在此时整个学校教室门外,操场上都没有人,否则还认为公上是违反纪律被罚站。公上站在门外,虽然感到全身不自在,不体面,但为了书,这点儿小伤害算什么?他很聪明,过了几分钟见没有动静,便伸出半个头去看杨老师。见杨老师在黑板上写字,公上故意“咳”了一下,的确引起了杨仙凤的注意。杨仙凤听到声音,侧头往门外一看,见公上还站在门外,暗自一笑,立即转过身来,用右手招呼公上,说道:“快进来。”
公上红着脸、苦笑着走进教室。杨仙凤并没有隆重介绍,指着第三排的一个空座位说:“你就暂时坐那个位置。”
全班同学的眼光都看着他,他极不好意思,几步便到了座位上。他没有新书,便只从书包里拿出钢笔和小学用的作业本放在课桌上后听课。因前几天他未上课,今天杨老师讲的课他感到有点吃力,左边的男同学见状,举手站起来给杨老师说:“这位新来的同学没有课本。”
杨仙凤拍了一下额头笑道:“当真,我忘了,颜定国,你上来拿书。”全班的同学方知公上的学名。
穷人的孩子早当家,落难的孩子知礼仪。公上高兴地走到杨老师面前,行了一个举手礼。杨仙凤立即阻止道:“不用行这个礼,你拿去就是了。”
公上不知,只有红小兵、红卫兵、少先队员给**才能敬举手礼。杨老师,一个右派份子的婆娘,岂敢受此大礼。公上只以为杨老师受感动,拿到书便回到座位上去了。
赤龙和蛇魔得知是观世音菩萨下凡帮助公上书后,心里那个气呀不打一处来。但恨自己魔法不及观音菩萨佛法之万一,只好作罢,对公上的恨又加深一层,决意置公上于死地。
过了两天,由于班上同学的年龄、身高差异太大,大的十五、六岁,身体也比其他同学高出许多。最小的是七大队三小队的宋良国,才十一岁,个子也最小。他父亲叫宋明华,是生产队长。因望子成龙心切,宋良国五岁便叫去小学,故初一才十一岁。为了便于听课,杨仙凤要将矮的同学排在前面坐,高的同学排在后面坐,便把全班同学叫到操场里列队,分高矮站好,然后依序进教室入坐。宋良国坐了第一排的第一个座位,公上又和李平学同桌,坐在第三排。李平学坐在靠墙边的位置,公上坐在中间过道位置。中间过道第三排坐的是两个女同学,靠公上右方的名叫陈月月,陈月月右方的叫张清淑,张清淑右边的叫彭仙菊。
公上刚到班上两天,他除了对村小考上来的小学同学熟悉外,对班上的其他同学还不是很熟。但因他后到两天,就格外引人注目,班上男、女同学都认识他了。
颜中才到石岭乡结婚后,他仍无心务农和打石头,因他好交朋友,见人熟,和在打石头时认识的朋友一起东闯西荡,当起了包工头,农民称为“跳乱弹。”他在峨边县的大山上包了一个伐木的工程。伐木就是人在森林中把树朩或砍或锯下来,去了树枝,把砍到的树木或拉、或抬到伐木场,集中到一定数量,便一根一根地从滑道上向山下固定的落地处滑下去。下面的人又将伐下来的木头码在一起,然后收方计价。峨边属于彝区,人烟稀少。彝胞是不会干这种又苦又累、又危险、不要命的苦活。没有人干这种苦活,林场便只好向外招揽民工,故而让颜中才碰上了好运,与林场的领导,谈好了这个活路由他带人来做。
即使是这卖命的活路,没有熟人的农民想去还没门。人生实行落地生根制,户口把人管得死死的,只要你生在这个地方,成人后,你就只能在你所在的生产队出工。若要外出长期干活,必须要给生产队长请假,每在外干活一天,交给生产队一元钱,否则三个月不回来,断基本口粮。六个月不回来,下户口。这两项规定对农民来说,都是致命的,特别是下户口,没有了户口,意味着你成了黑人。没有户口,便无立锥之地,失去了生存空间,就只有死路一条。
颜中才谈好活路后,此时正好是农历七月初,离下大雪封山还有整整几个月时间。他风风火火赶回老家,要将颜定安、颜定成带出去挣钱。颜定安只了几天小学,满十六岁后便天天在生产队出工。颜定成初中毕业后,便回乡务农,也在生产队挣工分。听大哥要带他们出远门挣钱,心里非常激动,都想出去开开眼见,挣大钱,跳出地狱般的农村。颜品文自然不敢去向李之黑请假,颜中才愤愤地说:“老子去找他,他如果是不同意,老子喊人弄死他。”
有颜品文在场,他本不该、也不敢充“老子”的,但大家一想起李之黑就生气,故而未计较这口语不当之事。次日上午出工后,颜中才上穿一件白衬衣,下穿一条兰洋布裤子,上衣口袋上插了一支钢笔,脚上穿着一双丝光袜子的一双发亮的黑皮鞋。他本来就长得高大魁梧,相貌出众,这一副打扮,至少像一个公社干部。他知道出工的地方是在马路边上的山阳土掰包谷,便大揺大摆地出门。到了马路上,因太阳很大,很热,顺着马路朝下走,全队的主要劳动和附带劳动都在土里掰包谷。不知是谁喊了一句:“嘿,快看,公路上哪个不是颜中才吗?”
一百多个人转过头来看,不约而同地惊呼:“哦呀,当真是颜中才,他好久回来的?穿得好好哟,越长越标致了。”
颜中才向乡亲们点头致笑。
生产队的会计曾庆山在土里大声说道:“颜中才,你好久回来的?”
颜中才笑嘻嘻地说:“昨天,昨天。”
曾庆山说:“你好稀罕啊,好久没有看见你回来了。”
颜中才仍笑嘻嘻地点头。
张志华三十多岁都没有讨上老婆,他小名叫“二旦”,人们都习惯叫他“华二旦。”这时,华二旦在土里也高声叫道:“颜中才,你在外头发了大财,穿得那么周武郑王,快把你的好烟拿出来抽哦。”
“当然、当然。”颜中才边说边踏进土里,从裤袋里拿出一包“大前门”香烟,逢男人便递上一支。有些不抽烟的,都接在手中。大前门是全中国最好的香烟,三角多钱一包,相当于两个劳动日的报酬。人们不仅仅是为了好奇,还在于它的昂贵。李之黑也在土里带头掰包谷,见到颜中才这么风光地出现,加上全社的人都停下活来给颜中才说说笑笑,他内心十分难受。皮笑肉不笑地说:“玩笑要开,但活路要做,不然今天掰不完哈。”
人人都晓得他在装疯,显示他是个队长,没有人理他。华二旦趁机挖苦道:“明天太阳又不是不出来了,今天掰不完,不晓得明天掰就是?”
生产队的社员,只有何光跃、刘继清、华二旦敢顶李之黑的嘴。李之黑不敢惹华二旦,把华二旦惹毛了,便要和他大吵大闹,弄得他下不了台。华二旦是贫农成分,他不敢把他怎么样。李之黑见华二旦有意帮颜中才说话,要给他过不去,仍皮笑肉不笑地说:“你晓得锤子,明天有明天的事,现在正是农忙季节,你少跟老子说七说八。”
华二旦反驳道:“你少装疯迷窍,你不要认为你这个狗屁队长有好了不起,喊老子来当,老子比你当得好得多!”
李之黑的脸皮已经锤炼出来了,他不气反笑,说道:“哼,你女圭女圭想当还当不倒,老子不想当又当倒了,你女圭女圭干气?”
华二旦的确不是省油的灯,反唇相讥地说道:“你不想当?晓得哪个龟儿子想当哟?有些人把脑壳削尖了才当倒,脸皮比城墙倒拐拐都厚,还说不想当?”
李之黑虽是队长,但因他越来越可恶,大家敢怒不敢言,见华二旦如此说他,心里也出了一口恶气。表面上无动于衷,暗地里却用眼神和嘴巴暗示华二旦跟他对着干。华二旦经不得人怂,一怂他就跳得更高。李之黑虽然没有过书,但他是聪明人,见势不对,便见好就收。华二旦一个人就说不上劲,说了几句便自然收场。
颜中才本想私下找李之黑请假,但他心里恨李之黑。恨他忘恩负义,无情无义。当了一个生产队长,便不知自己多大多粗,心肠变得这么黑,对以前的主人翻脸无情,下黑心的整。阶级斗争和文化大革命虽然在全国闹得轰轰烈烈,但不至于天天把人弄来斗。想到这里,他无意给李之黑说好话,走到李之黑面前:“李队长,我在峨边县林业局去了一趟,为了支持林业建设,共同建设社会主义,他们的领导叫我喊一些人过去帮他们伐木。我回来后又到了县林业局,领导也很支持。所以我想把三兄弟、四兄弟一起带出去搞建设,来给你请个假。”颜中才断定李之黑说不出二话,也不可能去核实。大多数人连南津驿都没有去过,更不用说到县城,故而他把话说得很大个,让李之黑无从拒绝。
李之黑见颜中才来势汹汹,说得头头是道,刚才又受了华二旦的气。他比颜中才大十几岁,看着长大的,知道颜中才不是一个好惹的主。加上颜中才态度强硬,不同意可能要生事端。于是说道:“你要带他们出去可以,但要按政策交钱。”
颜中才仍强硬地问道:“怎么个交法?”
李之黑说:“每个人每天交一元。”
颜中才问:“能不能少交点?”
李之黑见颜中才口气软下来求他,他一下子变强硬起来:“不得行,这是公社定的政策,我哪里敢乱动。”
颜中才早就算好了帐,伐木每天每人最低要挣三元钱,交一元给生产队,还能剩两元,比在生产队出工强十倍。于是他假装不高兴地说:“交就交嘛,那我明天就带他们走喏?”
李之黑说:“既然定了,他们随便好久走都可以。”
“那好嘛!”颜中才回头便走了。沿路他又递了一支烟给每个抽烟的人。
华二旦拿到烟说:“颜中才,你把你两个兄弟带出去挣大钱,看在乡里乡亲的份上,把我也带出去挣点钱好不好?”
颜中才打着官腔:“这次名额已经满了,下次有名额再说。”
华二旦抓住不放:“那你要记倒哈,下次一定要带我出去哦。”
“好。”颜中才答应了一声,便走到了公路上。
为了充分利用土地资源和季节,包谷和红苕的时差较短,收、种约在一个月左右,农民种地时便按照先种包谷,后种红苕的要求耕作,一行包谷,一行红苕。包谷要比红苕早收成,自然先掰包谷,后挖红苕。山阳土很大,约有几十亩地,庄稼若是在成长中期,包谷生长茂盛,长到两米高时,青青的、成片的包谷叶覆盖了整个大地。人在其中,人不见人,只有条块状的阳光,七八落的穿过包谷林间隙的空间,不成形的洒落在地上或红苕藤上。到了收割季节,包谷茎枯叶黄,残叶下垂,无力遮盖烈日的暴晒和热风的吹拂。一百多人背着背蒌在土里掰包谷,十几行之内,相互都能看见。颜中才来了过后,人人都在静听他和李之黑、张志华的说话,或品头论足颜中才的打扮及感叹颜中才长得一表人才。只有李之黑、颜品文相隔十多行,在埋头掰包谷,领先众人十多米远。颜定安、颜定成见李之黑同意让他弟兄二人出去“跳乱弹”,心里极为高兴,为了在李之黑面前挣表现,二人也积极地干活,领先众人数米远。
第二日一早吃过早饭,颜定安、颜定成背上被盖和冬天的换洗衣服,告别父亲,随颜中才出门,一路走马路到了资阳火车站,与在候车室等候颜中才带他们一同到峨边去的二十多个人会合。颜中才清点了一下人数,见到齐了后,便到售票窗口买了票,在候车室候车,火车到站后出站排队上车,一路到了峨边工地。
颜定安、颜定成走了之后,家里只有颜品文一个人是主要劳动。时间在无休止的轮回,文化大革命也仍在神州大地上无休无止,如火如荼的进行,口号不绝于耳,每天对颜品文的斗争,已经使人厌恶。只要开斗争大会,出工的人就当歇干,就李俊之一个人斗。没有一个人附合,甚至连李俊之的老婆颜清秀都十分反感,经常当众责骂李之黑。但李之黑被老婆责骂感到很高兴,斗志不减。冬天本是农闲时节,但李之黑不让全队男女社员轻松,他无事找事,凡是农闲他都是要叫全队社员面石谷,担土边。石谷是丘陵地区一种特有的岩质,它既不是石,又不是泥,比石头软,比泥土硬,呈紫红色。很多山坡都是由石谷组成。石谷在地下是一个整体,非常坚硬,锄头根本挖不动,主要劳动要用特别的农具“釽子,”多次用力釽才能釽成一块一块的、约二三十公分大小的砣块或碎片,然后由附带劳动挑在土里,均匀的堆在土面上。两三个月时间,经风吹日晒,石谷风化为泥土,这便增加了泥土的厚度,有利于庄稼生长,庄稼就要长得好一些,粮食收成就要多一些。这是李之黑的得意之作,所以在他的领导下,这个生产队的社员要比其它生产队的社员累得多,苦得多,但也是一样的穷。
附在李之黑身上的蛇精得到蛇魔的指令,开始发作了。一日早上天还末亮,颜品文便听到李之黑在白虎坡上喊“动……工……啰……全体劳动力仍然在后阳坡釽石谷,担土边。”他翻身起床,穿好衣服,看了睡在床上的公上一眼,拿着釽子,因天天、次次出工,不管天晴下雨,刮风下雪,他都是第一个赶到出工现场。如他比任何一个人晚一步,又成了李之黑开会斗争的内容。说什么还想骑在人民头上作威作福,消极怠工,拒不接受劳动改造等等。所以他处处小心,尽量不给李之黑抓住把柄。他急急忙忙地赶到后阳土的坡上,天仍然未亮,不一会儿,天刚朦朦亮,他见坡下的马路上和小路上隐隐约约出现来出工的人,便先开始干活,用釽子釽石谷。
李之黑出工,时间由他掌握。有时他比颜品文更早,有时他又来得最迟或根本不来。总之,这一片土地及这片土地上的人,由他掌控,他想怎么样就怎么样。今天早上,他又来得最迟。他见一百多个男女社员都到齐了后,他站在釽石谷的中心地带的较高处,看了一下东方,见天要亮了,把釽子从肩膀上放下来,用脚踩在地上,说道:“今天出工了哈,让我们先唱一遍《东方红》。”
李之黑虽然没有过书,但他的记性很好,加上他经常到公社去开会,有样捡样,已经成为一个能说会道的人了。他对《东方红》这首歌唱得滾瓜烂熟,闭着眼睛都会唱。他领唱后,只有刘子全和何光跃陪他唱完了第一段,第二、三段全部是由他一个人唱完。他兴致很好,唱完了革命歌曲后,他又说:“让我们学习两段**语录:领导我们事业的核心力量是中国**,指导我们思想的理论基础是马克思列宁主义。政策和策略是党的生命,各级领导同志,务必充分注意,万万不可粗心大意。”他背的这两段**语录,没有人跟得上,仍然是他一个人背完。他和社员,包括颜品文在内,都习惯了这样的场景。颜品文低着头站在地上,社员的表情很木讷地看着李之黑耍把戏。学完语录,他又高叫:“千万不要忘记阶段斗争,富农份子颜品文必须向人民低头认罪。”
附在李之黑身上的蛇精,为致颜品文于死地,他见今天机会到了,倍加折磨颜品文,要使颜品文精神恍惚或崩溃,以便取他性命。
批斗已经是每天出早工的必经程序,大家都习以为常了。颜品文站着每天挨斗的标准站姿,低着头说道:“我,富农分子颜品文,解放前残酷压迫和剥削贫下中农,我不对,我有罪,我虚心接受广大贫下中农的批斗,认真接受劳动人民对我进行劳动改造。”这一程序结朿后,人们开始干活。
今天是颜品文最后一次挨批斗,也是最后一次出工。冬天的天气很难捉模。早上,天上没有一朵云彩,整个天空就像一个黑色的大锅盖,把地球盖得严严实实的,郁闷的天空,死气沉沉,使人感到透不过气来。李之黑真能干,如此天寒地冻的时节,如此寒冷的冬天,居然能把每一个男男女女搞得全身冒汗,月兑了棉衣来干活,而且干得争先恐后、热火朝天。早工一般是干一个小时左右,当然,这主要是看李之黑的心情。他心情好,可以早一点收工,让你早点回家煮早饭,吃早饭。若他心烦,他要你饿着肚子再多干一个小时,你还得干!谁敢不服气先走,可以,但你原来干的就算白干,他叫记分员曾庆良不计你的工分。他家里有人煮早饭,收工回去就可以吃饭。家里没有人煮早饭的,他要你收工回去连红苕汤都没有煮好,他又在白虎坡上喊出工了,搞得你马不停蹄,人仰马翻,敢怒不敢言。他把一个小队长的权力用得淋漓尽致,分毫不剩。今天他心情一般,一个多小时后,他喊收工。男女社员放下农具,因是小路,只能容一个人行走。人们虽然争先恐后,但因路窄,自然排成单行下坡回家。
颜品文出工必在前,收工必在后。这没有政策、文件规定,也没有人叫他这么做,但他必须这么做,才能证明他与常人不同,也才知道他是“四类分子,”是在接受劳动改造。颜品文待人群走了三五米远后才停止干活,转身跟在人们后面走。他一个人在后面边走边想:这无休无止的批斗何日是个头?走在离马路五米高的岩坎上,因他精神压力大,精神恍惚,一脚踩虚,摔下五米高的岩坎下,躺在马路边上,人世不醒。
大部分人已经到了马路上往回家的路上走。走在颜品文前面的曾庆明听到响声有异,回头一看,见颜品文躺在马路边上一动不动,惊叫道:“不得了了,颜品文摔死了。”
听到曾庆明的尖叫声,人们纷纷回过头来,见曾庆明往后跑,众人也跟着往后跑。众人跑到颜品文身边,见他躺在地上人世不醒,都认为他死了。李之黑的房子就在后阳坡下,他都快到家了,听到人们惊呼往回跑,他知道出事了,也往回跑。他刨开人群,见颜品文躺在地上毫无知觉,用脚踢了两下颜品文的腰部:“狗日的是不是装死?”
众人见李之黑踢了两下颜品文,颜品文都没有动静,认为颜品文真的不行了,李之黑太过份了,都用怒眼看着李之黑。李之黑这才意识到问题严重性,他又假惺惺的喊了两句“大哥、大哥”颜品文仍无反应。
华二旦冲开人群,把颜品文的头抱在怀里,右拇指卡住颜品文的人中,对着李之黑骂道:“只有你龟儿子才说得出口,这么高的岩坎上摔下来,还说人家装死。解放前枉自他好心喊你龟儿子给他当过放牛匠,他是你的主人,好吃的给你龟儿子吃,好穿的给你龟儿子穿,狗日的黄眼狗、白眼狼,翻眼无情,恩将仇报。现在你当了个队长了不得了了,要不完了,把以前的主人弄来天天整,天天斗。狗日的太不要脸,太绝情了。不是你狗日的这么天天整他,害他,斗他,他会摔下来吗?”
李之黑被华二旦骂得狗血淋头,苦笑着说:“又不是我安心要这么对他,是上面的政策要喊这么做。”
华二旦不依不饶,更加怒骂道:“放你妈的屁!你少找借口。其他生产队的队长怎么没有把人弄来斗,怎么没有整人害人,人家还不是一样的当队长。你自己心黑,还给自己找个理由,真他妈的不是人。”
华二旦人一个,卵一条。天不怕,地不怕。把他惹火了,他便叫着要杀你全家,烧你的房子,李之黑确实怕他三分。加上他是贫下中农,李之黑拿他没办法,只好让他。
陈瑞婷从路上赶回,见公公昏死过去,没有语言,没有办法,只有无声无息的眼泪成串的往下流。
张文兴、颜碧琴闻讯后立即赶到。
公上刚起床不久,正在高唱《学习雷锋好榜样》的革命歌曲。突然听到黄东长站在地坝里叫道:“公上,你还有心情唱歌,你大爷收工时从坡上摔下来了,现在人世不醒,你们还不赶快去。”黄东长是黄江成的长子。
颜碧玉已经年满十六岁。长得如花似玉,亭亭玉立,确有沉鱼落雁之美,闭月羞花之貌。此时她正在家里煮早饭和煮猪食,听到黄东长一说,大惊失色,眼泪直往下流,立即甩开风箱,急往外跑。
公上跟着颜碧玉朝后阳坡方向跑去。到了后阳坡马路边,人们把颜品文围得水泄不通。见到颜品文最小的儿女来了,自动地让出一条路。颜碧玉见大姐、二嫂都在哭,见父亲躺在张文兴怀里紧闭双目,没有任何反应,单腿跪在父亲面前忍不住大声痛哭。
公上见父亲并没有死,他没有哭,一双眼睛看了李之黑一眼。李之黑虽有蛇精附体,这一眼也有如两道不可抵挡的寒光直接射向李之黑的心脏,又如两把利剑穿入李之黑的五脏六腑,令李之黑胆颤心惊,不寒而栗,不敢对视公上的眼神。这是公上第一次用这种令人生畏的眼神看人,李之黑避其锋芒,像个做了错事的人一样,低头不语。
颜品文失去知觉,人们议论纷纷,不知道该怎么办。最后何光跃说:“摔得这么重,伍隍区医院肯定是不行的,只有用滑竿把他抬到城里的大医院去。路程这么远,能否救得回这条命,就看他命大不大?”
淳朴善良的乡亲们此时把“阶级敌人”和“阶段斗争”抛于脑后,人道和人性又悄悄地回到人们的心中。曾庆明急忙回家去拿滑竿。
也许是颜品文命不该绝,也许是他的阳罪还没有受够。一会儿后,从伍隍方向传来几声汽车喇叭声。这条马路上除了红卫兵搞文化大革命的汽车外,平常很少有车。每天最多二、三辆解放牌汽车在马路上过,但即使有车过,也不会停。人们惊呼之后,又被不停车的事难住了。眼见汽车就要到了,华二旦急中生智,冲出人群,站在马路中间,使劲地向开过来的汽车司机挥手,示意停车。
不知司机停不傍车?篇幅所限,下回交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