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持玉与珠儿一路走进后院,下人们见了她皆噤若寒蝉,低头问安一声便快速闪走,有的甚至远远瞧见了她便拐弯走了,好似生怕她怎么了似的。平日里下人们虽对她敬重有加,可绝不至于如此。珠儿也惊奇:“奇怪了,这些人一个个见鬼了呀?”
李持玉心想府中必然有什么事情瞒着她,再联想门外的马车,她沉声道:“往回春院去看看。”
回春院是她娘亲李盈绣住的院子,今日有客人,她又不在园中,无非是拜访李盈绣了?果然,一到回春院便见门口站着两排人:一排侍卫,统一着装,负手而立,看起来训练有素,另一排是张姥姥带领的她家的十几名恶奴,两厢对峙剑拔弩张,随时准备打起来。
李持玉走上前,张姥姥脸色惊/变,快步走上来道:“小姐,小姐,您怎么来了?您不是……还要在外面待一会儿么?”
珠儿道:“姥姥,小姐回来早一点不好么,况且现在已经酉时三刻了!夫人院子里是不是有什么来客?”
“你这丫头,瞎说什么话,我是说小姐……小姐……怎么忽然到夫人院子里来了……”
“里头是谁?”李持玉问。
张姥姥不敢答,李持玉便向前去,张姥姥扣住她的手道:“小姐……夫人说……”
李持玉回头淡淡扫了她一眼,清冷睥睨的模样自有威仪流露而出,顿时把张姥姥刚到嘴边的话堵了下去。张姥姥只得默然松手,断不敢再加阻拦,实在惧怕她家小姐的威严啊,可是若让小姐见到里头那人……唉……
回春院是燕情园里的主院,占地宽广,东西北方皆有房,穿堂相连,形成四合环抱之状,北面的正主屋有五间上房一间抱厦,大堂于中,往左是雅阁、卧室,往右是茶间、书房。庭院方圆百步,内设小桥流水、假山垂柳景致,十分豪阔。
此时,茶间里隐约传来哭声。李持玉快步走过小桥,便听到有人道:“我不奢求太多,只求姐姐放过老爷,千错万错都是我的错,为何拿老爷的名誉和仕途开玩笑……姐姐的心应当没有这么狠,明年的官员考级,姐姐难得要看着老爷垫底?”
嘤嘤弱弱的哭声,显然是江氏的无疑了。李持玉想过有可能是林府上的林琅或者林敏筝前来,万万不想是林琅千疼万宠的江氏亲自出现。真是可笑,原来世间真有这么不要脸的人,李持玉倒是想看看江氏的脸能厚到什么程度。
江氏道:“姐姐说我们逼你太紧,可这一出‘休夫’戏何不把老爷逼上绝路……您简直是把老爷的脸往地上踩,您明明知道大绥人言可畏,尤其是言官,为何要纵容玉兰在言官面前这样羞辱老爷呢?老爷这几日心情十分不爽快,茶饭不思夜不能寐,只因为出门便遭人指点,同僚也只等着看笑话,也不知言官们在圣上面前怎么说,明年的考绩会是什么结果……若老爷只是普通人也就罢了,可偏偏是公子出身,如今又是门下省长官,何时受过这样的打击?这么多年了,姐姐与老爷即便没有感情,也不顾念夫妻恩情么?况且羞辱了老爷便宜了看热闹的外人,对姐姐有什么好处,姐姐难得就落下好名声?”
江氏的声音柔柔弱弱,说得也很慢,可是这语气丝毫不软弱呢,倒像是她才是受欺负的。李持玉终于明白林琅为何这么疼爱江氏了,男人骨子里都喜欢小鸟依人的女子,江氏连与人辩驳,即便夹针带棒都这么娇弱怀柔。
相比,李盈绣就毫无气质了,明明可以理直气壮,却说得像讨求,天生苦相,“我原本不想这样的……可是我太难受。十七年了,你与老爷在府中怎么样我都不管了,我只是想好好看顾玉兰,让老爷尽一份父亲的责任而已,我并不与你们争夺什么,甚至老爷说了让你与我平起平坐也无异议,可你们为何要这样对我?把我休弃出门,玉兰落水病了也无人理会,说我不顾夫妻恩情,老爷就不绝情?”
“是我们不对,但就可以遭遇这样的报复么,仔细论道起来……我与老爷的爱情有什么错……”江氏柔弱地哭着,那声音听起来十分可怜,“姐姐,您别忘了,当年是我与老爷相识在先的,我与老爷已相约相誓,私定终身,若不是你插足,也许我们不会分离,老太太甚至也不会把我胡乱许配给禹州城外的王允之。”
“我认识林琅之时,并不知道他心里有你,况且他从没在我面前提过你,可是入门不到一年,他忽然就把你领进门,冷声对我说你已经怀有他的骨肉,他一定要把你娶进门。”
李盈绣声泪俱下,还十分清楚地记得十七年前林琅对她说这番话的时候,她正怀有林玉兰即将临盆,可林琅的心皆放在新迎接回来的身世可怜的寡妇表妹身上。她生产的时候林琅为了江氏正与林老太太闹得最僵,林老太太搁下狠话若是林琅踏出房门她便不认这个儿子,可林琅听闻江氏欲吞金自杀,还是不顾难产的她十万火急地奔出去了,一去五天,回来时双眼通红面容憔悴,看都未看顾刚出生的女儿一眼,就跪在老太太面前说他什么都不想要了,只要江氏,无论长辈答不答应他都要娶江氏进门!
她还能怎么样,女儿才出生没两天,不能没有父亲,只能委曲求全答应。女儿从出生到长大,她的父亲从来没有抱过她,从来没有,更没有亲手教导过她或与她亲近,每当看着女儿欣羡惆怅地望着林琅背抱林敏筝,同是女儿为何差别这么多,她便十分难受。这么多年容忍江氏做大,看着江氏为林琅生养三个儿女,林琅却始终未踏进她的房门,甚至看着林琅纵容江氏娘家的人吞噬她的财产她也不吭声,图的不过是让玉兰有个好娘家,将来出嫁也不至于遭人冷落。她什么都可以给江氏,可为何连最后的一点愿望都不能实现,还是惨遭休弃下堂?
李盈绣想着,那些苦却说不出口,只能在心里梗着、忍着。
江氏又哭道:“好,纵使姐姐婚前不知,难道婚后看着老爷把我带回府也不知晓么?我也不是不要脸的人,老爷也不是太无情,当时我只想要一处容身之地,老爷也只是想给我一个名分而已,姐姐为何不能稍微退让一步,非让老太太把我们逼得太难看?……我真的不介意与姐姐分享老爷,只求姐姐放过我一步,让我与老爷厮守,让我月复中的孩子不至于成为没爹宠的外室子而已!”
“你说的这些,千错万错,难道都是我的错?”李盈绣痛哭质问。
江氏的声音低了下去,可还是娇柔可怜,“姐姐,你只是错在不该占据一份得不到的爱,明明知道老爷不爱你,又何必霸着那个位子……你又错在令玉兰这么狠心对待老爷,把老爷的心寒透了,如今玉兰已是外室女,没有爹爹的扶持,将来怎么许配一个好人家?我今日来,其实也为了姐姐好,若姐姐肯上门跟老爷认个错,收回所谓的‘休夫’之言,老爷也断然还承认玉兰这个女儿。再是庶出的女儿,也比外室女好啊……”
李持玉听着当真要笑了,那日在船上瞥见江氏一眼,只觉得她是个出挑的美人儿,就论容貌能得林琅宠爱还是理所当然的,可没想到她还如此巧言令色,能把黑的说成白的,白的说成黑的,并娇柔可怜令人觉得她毫无害处。
可惜,她不是林琅,更不是别的男儿,她是林玉兰,更是李持玉!
李持玉推门而入,正站在抱厦中等候的丫鬟婆子们皆吓坏了,惊愣地看着她。
李持玉瞧着屋子头还有林府上的熟人。江氏真聪明也真谨慎,把府上的几个恶奴都带来了,生怕入了狼窝就出不去么?也足以证明江氏没有表现出的这么柔弱。李盈绣就傻乎乎的,丝毫没意识到对方的威胁,还把对她最忠心耿耿的张姥姥晾在外边。看来这一世的母亲的确需要她多费心。
江氏的乳娘,也就是最厉害的恶奴指着李持玉道:“你进来干什么?”先发制人,反倒像在自家中的语气。
李持玉也不同她废话,她可没有李盈绣这么好脾性,容不得这些外来人造次,沉声吩咐:“珠儿,都轰出去!”
珠儿之前跟她在廊下也听得咬牙切齿,这会儿得令便叫奴仆们上来轰人,真真学得她家小姐的雷风厉行,而且,即便不近人情也不觉得有何不妥。
江氏的乳娘刘福家的跳起来,冲进茶间保护江氏。
李持玉快步走进去,江氏也许早听闻动静了,愣在原处。
李持玉淡淡扫视全场,见江掬月穿着一身流水落花纹明红褙子,那颜色,红得耀眼,还真把自己当当家主母了,来见李盈绣都穿正红色!发髻也是疏得乌黑明亮,不可否认美人就是美人,身上都是天造的好物,也许她并未精心打扮,但头发的确比旁人整齐明亮,容貌也是一等一地出众,未施胭脂也已胜似仙祗。李盈绣虽然也不差,可往她身边一站气质比她输了一截。
李持玉对江氏没有什么耐心,清冷笑道:“怎么,江姨娘见了我忽然出现,很是惊恐?”
李盈绣道:“玉儿,你怎么来了,不是让张姥姥……拦你么?”
张姥姥也跑进来道:“夫人,我瞧着就不该让我拦着小姐,江氏这个贱人来准没好事!”
“上一辈的事……”
李盈绣欲开口劝对李持玉,李持玉已经坐到椅子上,一边整理着自己的回纹袖口一边淡淡睥睨江氏。看江氏惴惴不安,紧握的双手有些局促,她就清楚江氏一定对李盈绣说了什么小孩儿不该管大人的事,或者说什么别让林玉兰再恶毒下去了,免得无夫家敢娶,李盈绣才这般不愿意她进来。
李持玉笑道:“江姨娘求我母亲原谅么?这事儿简单,何必如此长篇大论,您可记得当年你是怎么逼迫林琅娶你进门,非要与母亲平起平坐的位置,甚至有老太太强势弹压你也还是成功了么?今日,怎么不继续用这样的手段?珠儿,上金锭!”
珠儿愣了一下,但果然是跟李持玉呆得久了,很快懂了,转身出去差管家从库房里取出来一锭金元宝,足实地一百两,非常给江氏面子。
李持玉拿在手上把玩了一阵,微侧着头含笑,神态恣意风流,十分潇洒,微眯的杏眼有丹凤之姿,很是犀利。她道:“母亲有错,错在她嫁给了心里有你的林琅,更错在她没有守住夫人的位子,纵容一名不知廉耻的妾室入门!江姨娘当年说得好气节:‘若不得入门宁可吞金自杀’,如今怎么不再使出这份气节逼求我母亲原谅?”
李持玉把玩了一阵,轻轻一抛,把金元宝扔到江氏脚下:“拿去,这是母亲赏你的求谅之礼,别客气!”
江氏看着滚在脚边的金元宝,缩得后退两步,瞬间,脸白了。
当年的屈辱记忆犹新,她被夫家婆婆毒虐潜逃出门后,无依无靠,只能上京找林琅,纵使明白林琅有妻有室她也不想放手,因为除了林琅身旁她已无容身之所。后来为了寻求名分与林琅私通孕子,千求万唤林琅娶她入门,可林琅当时只是一名纨绔子弟,毫无能耐,依托于家族荫庇和母亲的威严,迟迟未给她结果,李盈绣又已怀孕临盆,若生子必然十分奠定当家主母的位子,她更别想进门了,林老太太当时也喊狠话不让林琅靠近她否则断绝母子关系,她情急之下只能吞金自杀,最终逼迫林琅完全妥协。
虽然她成功入门了,可那件事是她此生的屈辱,她一辈子都不会忘记她曾经以这样卑微的手段乞求得一个妾身的名份儿。
明明她与林琅真心相爱啊!明明她只想要一个容身之所啊!明明,最终只求得来了一个低贱的妾室的名分啊!她为何必须付出这么卑微而低贱的手段?那件事,她把自己的自尊心踩到了尘埃里,直至很多年后她都不能忘记,形成了一道很痛的疤痕深深烙印在心里。可是林玉兰好似她天生的克星,总能轻易地揭她的伤疤,踩她最痛疼的一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