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持玉的眸光动了一下,纵使再面无表情听闻这句话心情还是波动了一下。她以为李盈绣只是呆傻愚笨,遇事只会哭,并无分析的能力,却不想她的心思还是玲珑剔透的,看得出来已经变换的人。
不过一个母亲,如何不清楚自己的女儿变样了呢?这些日子与李盈绣相处,她觉得李盈绣与她有些疏离,她在外面做了什么李盈绣并不多加过问,可穿越之时接受到的记忆告诉她李盈绣爱女儿胜过一切,对林玉兰也十分地维护和宠爱,怎么忽然会对她疏离了呢?之前以为李盈绣看到她转变,放心了才不多担虑,如今看来,不是。
“母亲……你想说什么?”母亲这个词也让李持玉也涩于开口了,她毕竟不是真正的林玉兰,之前顶着这个身体她还多加愧疚,就想着对李盈绣等人好一些也不至于亏欠林玉兰,可是如今李盈绣已经看出来她的变化,再唤母亲,有些难以启齿。
李盈绣郁郁沉思了一阵,擦了擦眼泪才道:“你落水之后,外人都说你转了性子,比以前更争气了,不会再让我们吃苦。看得出来张姥姥和珠儿也非常喜欢你,也敬重你,胜过以前的玉兰。可我毕竟是一个母亲,”她抬起眸子,也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她的眼眸看起来有几分控诉,“我的女儿变化了如何不清楚?”
李持玉的手抓了抓裙裾,又暗暗松开。
李盈绣道:“玉兰是我怀胎十月,经历难产之后好不容易生下来的,幼年她体弱多病,几次才从鬼门关里捡回一条命,林琅对我也不宠爱,下人也见风使舵欺辱踩踏,可无论遭受多大的苦我都忍下了,因为我还有玉兰,她就是我的命。玉兰性子随我,软弱好欺辱,这些年唯有张姥姥和珠儿还能真心对待,可再真心对待也只是把我们当内里人来维护吧,并未真正把我们母女两当成主子,谁叫我们软弱,毫无主子仪态呢。我们也从来不去争这些,因为我们确实没用,张姥姥和珠儿能定夺的事不过问我们也无所谓了,只要她们真心待我们就足够了。可是自从玉兰落水了以后……我感觉到下人们,甚至整个园邸的巨大变化,他们不再看着我,而只看着你,什么事都只听从你的,我沦落为你的附属品。”
李盈绣停顿了一下,想到接下来要说的话,眼泪如珍珠般滚落下来,语气也有些强忍不住地颤抖,“如果你还是玉兰也就罢了,可我清楚地知道,你不是。我不知道你是怎么了,或者说玉兰怎么了,到底……是真的转化成不同的人格,还是……真的已经遭遇什么不测……可在我心里,玉兰从小到大,十几年来都是那个软弱、唯唯诺诺的样子,纵使再不争气她也是我怀胎十月,一点一滴教导出来的女儿,我只承认,那样子的才是我的女儿,你这样子的我多么努力地劝服自己都无法相信,即便你替我羞辱了林琅和江姨娘,打击了林敏筝,拿回了我娘亲的遗产,并且让我过上这么好的日子,可我也认为那是你的功劳,而不是我女儿的。我女儿到底去了哪里,这个世上我只剩下她了,只与她相依为命,若有一天忽然发现她不在了,你让我怎么办?”
李盈绣说着,逐渐转为控诉,哭得越来越厉害,甚至浑身颤抖。她拿手绢擦着,可还是湿透,欲再寻另一张,身上可没带这么多手绢。李持玉不忍心,上前递给她自己的,她却摇摇头拒绝了。
李盈绣止了止抽泣声,又道:“每每看到你摆出高高在上的姿态,展露出王者的气息,替我狠狠羞辱林琅他们,我只会想到这不是我女儿,我女儿已经不在了,更加伤心难过。我想要感激你的,可是我太难过了,我只想要我的女儿,真的只想要我的女儿啊,不知道你能不能把她还回来!我不管你到底是怎么了,或者真的是经历什么,从哪里来的,魔鬼神仙也好,可是你能不能理解……作为一名母亲的痛苦?”
她双手点着自己心口的时候,两颗豆大的眼泪也跟着滚落下来,沿着下巴直接滴落到地上,双眼已是哭得红肿泡胀。
李持玉终于明白这些日子李盈绣为何哭,为何对她疏离,原来不仅仅是因为林琅的关系,而是……因为林玉兰。
她占据林玉兰的身体不是有意的,她也不清楚是林玉兰死了她才穿越过来,还是她穿越过来林玉兰被排挤出去才死的。她真的很愧疚,也极力地想要补偿,对林琅和江姨娘才这般大打出手为李盈绣讨回公道正基于此。她知道她做的这些还不够,鸠占鹊巢本就不好,她也想要穿越回去,一直寻找各种法子,可是不得其解,她不知道她怎么穿越过来的,也不知道怎么回去。
李持玉的喉咙有些干涩,迟疑了许久才艰难地开口:“母亲……我也不知道我还能不能称呼你为母亲,我会想办法……让林玉兰回来,毕竟……我也不是属于这里的人,我也想要回去。”即便回去她就面临死亡,那也是她的宿命了,在这样的地方借着别人的身体活着,本就不太好不是么?她不喜欢欠着别人的,因此会想办法让林玉兰回来!
见李盈绣低垂着头不愿看她,也不再说话,李持玉说完轻轻点了点头,便走出去了。临出门时又回头说了句:“对不起!”
李盈绣见此又忍不住叫住她:“我女儿不在时我还是把你当成女儿看待的,毕竟……你还占着她的身体,我也不知道……以前的玉兰还能不能回来,但请你……珍爱她的身体,不要伤害自己!”
李持玉点点头,见她不再有话说,便走出去了。
…………
繁华如梦总无凭。人间何处问多情。世间可悲之人何其多,她却是最可悲的一个。
无论前世夺得多大的权利,或是今生替李盈绣争回了多大的荣耀,她也总还是孤独一人,李盈绣不认可她,前一世世人不认可她,她唯有的只是那一手的权利而已。可是繁华终会落尽,届时她还剩什么?每每清明祭祀,可还有人记得她,在她坟前烧上一炷香?
前世身为帝女,出生于景明行宫,父皇即把大燕国最高规格的景明行宫赐予她作为公主府,并赐予她“长乐公主”的封号。长乐,取“享尽荣华、长乐安康”之意,那时候父皇还是爱着母后的,众人以为她一生一世都将是荣耀至尊的公主,却不想几年后父皇遇见了张贵妃,她的荣耀也随之而去。
母后亲族遭张贵妃诬陷谋逆,满门遭斩,母后也随之被打入冷宫,幼年她的记忆一直停留在阴暗潮湿的冷宫。那年冬天飘雪,母后病情加重,冷宫里冷得像地窖,没有好的炭火她只能找出所有能盖的东西给母后盖上,可母后的脸色还是日渐苍白消瘦,并大咳不止,她焦急狂奔出去。
太后携崔景往江南避寒了,不在宫里,她也不知道找谁,只希望父皇还念着几分情意派人看顾一下母后,可是她奔到甘露殿后却看到了毕生难忘的情景——
父皇把自己的龙袍和帝冠给张贵妃穿戴,他自己则办成内侍手持拂尘恭恭敬敬地站在她身边,看着她坐上龙椅,意态风流,妖媚张狂地对跪拜的宫人发号施令,宛如在朝堂一般。
有几个宫人早已吓得浑身颤抖,张贵妃命人毒打,可是父皇轻飘飘地说了句:“打几下板子有何威严,他们若不听话通通拉出去斩了,爱妃,当上皇帝就要有皇帝的架子!”
张贵妃哈哈大笑,美目一张,红唇轻启:“这些胆小的宫奴,通通拉下去斩了!”
她震惊,小时候不懂事偷偷拉扯过父皇挂着架子上的龙袍都被母后轻责,“玉儿,那是帝王的龙袍,穿上它代表天下之主,万民朝拜,唯有真龙天子可以穿戴,任何人不得轻易触碰,更不能觊觎。”可父皇怎么把那件神圣的龙袍轻易地给张贵妃穿戴了,并且看着她放肆地斩杀宫人,毫无怜悯之心?这个还是她那位勤政宽和,爱民如子的父皇么?
她上前求父皇给母后治病,可是张贵妃走下来,明黄的龙袍上几只飞龙从脚底盘旋而上,衬托出瑰丽的脸,妖冷的眼眸倾国倾城,却锐得像毒针。张贵妃淡淡斜视她问:“她是谁,为何出现在这里?”
有宫人弱弱地回答:“禀贵妇娘娘,她是废后的女儿——五公主,长乐公主殿下。”
张贵妃嘴角扯出一丝冷笑,狠狠甩了她一巴掌骂:“小东西,就让废后死在冷宫吧!”
她年幼的脸,即便在冷宫里也受母后捂着、暖着,何尝受过这么多的打击,那时冬天飘雪,一巴掌甩下来冷得像刀剐,痛得像剔骨,她毕生难忘张贵妃高高在上,冷漠痛恨的眼,更不会忘记张贵妃走出去之后,父皇毫无威仪,嘴角带笑地跟上,并且负手笑呵呵地对她说了句冷漠地话:“玉儿回去吧,以后不要再来打扰你的贵妃母亲了!”
那是她的父皇,也可不再是她的父皇,那是她的家国,可也不再有她的容身之所。
后来,母后死在了冷宫。那样温柔如水、宽和慈爱,连身处冷宫也从不向她抱怨父皇的任何一句不好的母后就这样寂寥地死在冷宫,连丧事也是从简,并不得葬于皇陵。
张贵妃眼里揉不得沙子,趁太后出宫之际,派人欲除掉她。她逃到宫外,那几年为了躲避追杀她辗转流浪,刮风下雨、天寒地冻皆无暖衣无吃食,落魄得像个乞丐,有几次还险些从鬼门关里拐不回来,若不是崔景及时找到,也许她就这么死在了宫外。
有时候她都要忘记了自己帝女的身份,因为大概没有哪一位公主过得像她这么狼狈,她不知如何平复心中的怒气和仇恨,哪怕为了母后她也要回宫复仇。
十四岁回宫,在东宫遇到了薛逸。那时候的薛逸十六岁,正是风华正茂的少年儿郎,因身世矜贵、品行端庄、文武双全被选为太子伴读。东宫李持良自小由太后抚养,与她十分亲近,她往东宫走动时西府海棠开得繁盛,春景烂漫。她踮起脚尖欲攀折高处的花枝,却怎么也够不着,后来有一人伸手采折了花枝递与她,她抬头,透过繁盛的花叶,看到一名长身玉立的少年,青衫儒雅,面容极其地俊美,一双眼睛明若动人的春水,淡淡地一望都要让人沉浸在那脉脉的余晖里。
她道:“你是谁?”
薛逸望着她,眼里是她所不理解的迷醉,好像见了她便凝视住了,怎么也移不开眼。片刻之后才反应过来后退两步躬拜:“臣子尚书令薛禹铭长子薛逸,拜见长乐公主殿下!”
她点头,便转身走了。他唤她:“殿下,您不要这花了吗?”
她看他眼里闪着莫名的希冀,不忍他失望,还是收下了海棠花。薛逸抓着花枝不肯放手,痴痴望着她道:“公主高洁若云,若簪上海棠花,定如仙子下凡!”
他这句话僭越了,她抬头却见他笑得明媚,唇边两道温柔的弧如朗月疏星,俊美迷人,并无轻浮之状,也许是无心之语,可她不愿意承受,遂把他的花还给他:“薛公子谬赞了,这海棠花本公主无福消受。”
他不解,她转身离去,他再问时她已不答,因为除了崔景,她不愿意再承受别的男子的赞美,更何况薛逸眼里还有情,后来太子告诉她薛逸一直盼着她出现在东宫,更印证了她心中的想法,因此怎么都不愿再往东宫走动了。
十五岁,她向太后提及与崔景的婚事,太后反对,十六岁,太子李持良因得罪张贵妃而被废黜圈禁,那时候的太子才十二岁,十二岁不谙世事,却已要承受非人的折磨,临被抓走前他一直朝她大喊:“皇姐救我,救我!”她无能为力。那个场景成为她心中的痛,她终是积郁成疾,往景明行宫修养,这一养便是一年,景明宫外出现最多的人物除了崔景便是薛逸。
薛逸不介意崔景与她相处,甚至为了讨好她做出各种她所不能理解的事,往往仅是因为她的一句话他便去做了,比如为她种花,为她养白兔,为她狩猎狐狸皮,即便那些东西她多数不要,他还是孜孜不倦地做着,怎么打发也打发不走。
十七岁,太后病重垂危,临终之际抓着她的手道:“玉儿,你不要让哀家失望!”太后希望她嫁与薛逸,只因为薛家是她可以仰仗的大树。后来崔景问她是要天下还是跟随他离去时,她终是忍痛把崔景给拒绝了。
太后宾天之后,崔景远离京城为她打江山,她感觉到前所未有的孤独,那一阵子都是薛逸陪伴。母后忌日的那晚,他带她到芦苇荡里看萤火虫,忍不住捧着她的脸轻轻一吻,并痴叹道:“就算公主嗔怪我僭越或要处置我,我也认了,此生能得公主一吻足矣。”
那时候的他已经为她拒掉了两门婚姻,正经受父母的重重压力。他是家中的长子,断然不可能守着一名得不到的公主孤老终身的。她感其诚,艰难开口:“薛逸,你为何喜欢我?”
他摇摇头,掩藏所有的压力宽和一笑,“不晓得,第一眼看到公主便喜欢上了,从此万劫不复,不愿看旁的女子。”
也许正是那句话,也许正是那段时间他种种珍视呵护的感觉令她迷陷,她终于答应嫁给了他。
三年的婚姻一直很和谐很美满,即使她因为遭遇李纯敏的毒害而无所出,但薛逸对他也如获至宝倍加珍爱,她以为她一直可以和他走下去,却不想几年后他和李纯敏的事迹败露。
她永远不能忘怀看到他背叛她与李纯敏相拥许誓言偕老的一刻,一个是她最爱的丈夫,一个是嫉恨她陷害她的皇妹李纯敏,怎么就走到了一起,并且她神不住鬼不觉?后来薛家叛变与张贵妃同流合污,她终于明白了,一切都是一场骗局,一场以婚姻来做饵的美男计的骗局?而她可悲愚蠢地就这么中计了。
崔景在那一场骗局中葬身边疆,她收回来的甚至只有他的首级,肢体不全的身体还不能以军礼厚葬,因为他犯的是“叛国罪”!犹记得三年前他走之前还坦荡地对她笑着说替她打江山啊,为了不打扰她的婚姻,他三年来都未见她一面,即便立下战功,宫宴上也是匆忙一瞥,他会托人问她过得好吗,她过得好他就放心了。可就是这样坦荡质朴,忠贞不二的人忽然就死了,死前连最后一面都不得见,甚至连最后一句话都不得托付!
她痛恨张贵妃,痛恨薛逸与李纯敏,也许正是因为那一次劫难磨练了她坚韧不摧的心性和奠定了她往高处走的决心,为了给母后和崔景报仇,为了清君侧还太后之愿,她付出了很多,哪怕惹尽天下的骂名她也要做到。
二十二岁那一年,她成功了,杀张贵妃,除张氏一党,处置了薛家谋逆的罪人,后来又废黜张贵妃的儿子燕殇帝,迎回了被圈禁六年之久的太子李持良,燕国的王运似乎走向正轨,然而这个国家已千疮百孔……
持良有些神志不清,甚至暴戾不安,易怒杀生,不再是小时候机灵聪颖的模样,唯独夜里怕黑抱着她哭叫“皇姐”的时候,她才觉得这还是小时候牵着她的衣角睁着一双无辜的大眼叫着她姐姐的孩子。六年黑暗无边的牢狱生涯终是让一个孩子毁了心智,也许他也并不清楚自己在做什么,虽然可怜,虽然是她看着长大的弟弟,但也的的确确不再适合帝王这个宝位……
二十七岁,在李持良残暴嗜杀了百名宫奴和朝臣,大燕根基动摇,天下反声四起之后,她终于咬牙狠心再一次废黜了自己看着长大,一手栽培起来的燕恵帝李持良,那时候她感觉她已经行尸走肉,再无亲情感情寄托,只是一个麻木的弄权者。也正是这一年安乐公主李纯敏联合最大的藩王武宁王造反,她为大燕布下了最后一场局,了无遗憾,生无可恋,毅然辞世……
前世,她每走过的一步都在淌血,为了母亲、为了崔景、为了太后和大燕的江山,她付出了很多……她并不是高尚无私,但是难以违抗的使命和仇人的逼迫还是让她走上了这摄政宸公主的道路。
上一世她到底得到了什么,付出如此之多却只剩下权力和孤独,这一世,替林玉兰活着,她以为她活得更好,却不想还是孤独的。因为无人认识她,她所做的一切都是林玉兰的,唯一知道她身份的李盈绣却也不认可她。
李盈绣不要她讨回公道,只要林玉兰活着。林玉兰尚且有人惦记,那她呢?没有人记得她,没有人在乎她的作为。孤独竟是那么可怕啊,那一种荒凉侵入骨髓,竟成为她几生几世难以摆月兑的梦魇。
摄政宸公主又怎样,虐了林琅又怎样,她,竟是那么地可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