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日清晨,昨夜又是春雨,翠翘折了杏花插在瓶中,转首看梳蝉仍倚在枕上,手中绕着发丝,不由道:“娘娘昨晚都没睡好,再睡一会吧。”
梳蝉一笑,放了发丝,却坐起身来,深宫夜半,空中传来歌声笑语,别宫的风光。
中然初登帝位,后宫之中只有皇后、绵妃、张美人与常美人几人,太后欲为中然选妃,中然只道清明将近,此事暂时便被搁着。
然而太后这几月已是为中然挑了几个秀色宫人送到了蟠云殿中,中然便封了其中两人为才人,绵蛮虽最是得宠,而这新封的杨才人与刘才人的宫中也时有恩宠。
宫中新贵渐多,夜半之时,便是歌舞不绝。
然而杨才人与刘才人几日前到广夏宫中拜见皇后,容貌虽都是好的,却是衣饰浮艳,行止颇有骄色,更甚于梳蝉面前提及绵妃,语气含嫉,甚至流露狡诈心计,故意言说绵妃如何得宠,画眉宫中如何奢华更胜广夏宫,而绵妃却是自封妃以来从未来广夏宫中拜见过皇后,如此恃宠而骄,令人不平。
梳蝉听得厌烦,那两人离开后,翠翘端了蜜汁梅子进来,笑道:“娘娘,这梅子和玫瑰蜜都是国公大人今晨才叫人送进宫来的。”
殷红梅子浸着澄金的玫瑰蜜,似仍带着初摘的香气,可想见青绿枝头缀着鲜红梅子的情态,想着便是一笑,随手描下这花样子,这几天便绣了这红梅绿叶。
这日午后,却听宫人回报道绵妃刚刚晕倒,太医诊治,却是查出绵妃是中了慢热之毒,仔细盘查,才查出原是绵妃这几日所饮的玫瑰花蜜之中被人掺了崖蜜。
中然惊怒,太后亦因宫中出此阴险之事震怒,盘查过画眉宫中宫人,而负责侍奉绵妃茶水的宫人神色明显惊慌,太后着人留心多问了几句,那宫人惊怕之下,便是招出了给绵妃下崖蜜乃是杨才人与刘才人所指使,而这崖蜜却是太医院中一个宫人悄悄偷出与她的。
太后大怒,着人召了杨才人与刘才人至宁德宫中,尚未逼问,两人却都是招认此事乃是皇后指使,中然听得此言,却是更怒,恰到早朝时分,中然便命人先将杨才人与刘才人禁在宁德宫的偏殿之中。
而今日朝中忽然接到黑城战报,契丹大军压境,此事突然,中然召了无伤与苏竟等人御书房议事,及至暂了了此事,中然到了宁德宫中,太后却言今日午后再审之下,杨才人与孙才人言语含糊矛盾,不能自圆,逼问之下,都已召了乃是诬陷皇后。
太后怒极,顾念清明大祭将近,便将那两人贬入了冷宫。
梳蝉听了宫人回报,伏在枕上,却是一叹。
门上轻叩,宫人道:“娘娘,皇上来了。”
中然进得屋来,梳蝉似是倦极,身子沉重,缓缓坐起了身,未及起身行礼,中然便道:“不必多礼了。”
两人对坐,都是无话,梳蝉倦倦的,垂着双眸,悄悄碰了下裙摆,罩住了丝绣鞋上那一颗梅子。
许久,中然终于叹道:“朕刚刚听说,刘才人刚一进冷宫,便自尽了。”
梳蝉看着中然,慢慢笑了,淡道:“皇上既然已经料定了,又何必问多言?反正在皇上眼里,臣妾不就是心狠手辣的吗?连中虔都能杀,何况还是你宠着的妃嫔?皇上是想治臣妾的罪吗?”
中然闻言霍地就站了起来,带了怒气的看着梳蝉,他只是厌倦纠缠世俗,并不是真的不谙世事,也清楚此事绝不是如此简单,他能觉察到梳蝉此刻是在故意激怒他,但还是被激怒了,原本想说的话一时都堵在心里,终于不发一言,拂袖离去。
梳蝉看着中然离去,轻声一叹,又伏在了枕上,此事丝毫不干她的事,却要为此承受中然的猜忌和埋怨。
而杨才人与刘才人言语间对绵蛮怨恨是真,但两个毫无身世权势的才人,又怎能逃过她叶家人的耳目通过太医院对绵蛮下毒?
所以一旦事发,中然怎么可能不怀疑她?若是绵蛮果真中毒身死,那中然会不会一怒之下废了她这个毫不得宠的皇后?
这之后是谁做的,至此已是太明显了,即使把戏拙劣,太后还是得逞了,就算没到废后那般严重,难道此事之后,中然就没有因此对她更厌恨她吗?
而太后若是已算计至此,因何这般轻易罢手?
入夜掌灯时分,宫人来报:“叶丞相来了。”
无伤神色清冷,眸中凝了霜一般,梳蝉见了无伤,却是心上忽然一动,已是七分明了。
原是契丹异动,心诚请命出征黑城,苏竟亦言此战非叶心诚不能胜,战事在即,太后再是短浅急躁,亦不敢此时以这本就满是破绽之事来对付她这位叶氏皇后。
梳蝉忽觉惊心,太后未必忌讳,却会如何与中然言说?
太后若是执意要查,叶家更有诸多手段应对,左右已不能对付梳蝉,所以如今先自处置了那两个才人,中然若是信了太后只是因忌讳叶心诚而放过此事,便是只信三分,心中想必会更恨她。
君臣夫妻,他们之间已到今日,恨便恨了,她亦无法,只是中然若因此事而对叶家心生忌讳之心,才是日后的祸事。
梳蝉轻声叹息,今日午后她自睡梦中醒来,还只听着宫人回报此事,除此竟是完全浑然未察其中利害,而今她竟迟钝到这种程度,当真想不到,她叶梳蝉也有今天。
绿杨春雨,柳丝如金线千缕,轻絮满塘,那对小鸳鸯也懒懒的,这渐渐盛茂的暮春。
前朝因黑城之战而惴惴不安,毕竟此战乃是中然登基之后第一场战争,然今晨再接到黑城战报,满朝终于安心,原是四日前,契丹国主病故军营之中,契丹新君戴孝登基,如今已是下令三军返回上京,黑城之围便是不战而解。
凭窗剪彩,不时听到宫人逗弄翡衣的笑语,最后一件彩纸衣裁成后,清明也到了,戚国先皇去岁新逝,今年的第一次祭祀便是极尽隆重奢华。
而且,奢华的不合常理。
梳蝉作为皇后,理所应当的和中然一同乘着皇家马车,一路浩浩荡荡的到了皇家陵寝。
五营夹道,盛大的祭祀仪式中,撞钟鸣鼓,焚香奠醑,梳蝉看着身着雪色兖绣袍,头戴白玉冠的中然站在祭台上,和台下那一片雪色海洋的人群相比,却也只有中然脸上眼中的悲伤是真的。
站在中然身后一身祭司衣袍的人便是先皇当年钦封的祭司,在戚国极有名望。
梳蝉还记得,当年在两岐山中举行狩猎祭天时,在他念祝词时,她与晚风还捣过乱,而在他身后的人却还是个少年。
箫鼓哀鸣,少年举止端正的进行着仪式,这少年便是祭司之子,也是今岁中然新封的祭祀郎,而眼前这场如此奢华的祭祀典礼便是出自这个少年之手。
冗长的祭祀终于结束后,在行宫中歇息的梳蝉却见二哥心诚明显压着怒气而来。
梳蝉不觉苦笑,这样严肃的祭祀仪式中,中然竟还带了绵蛮来,虽然只是留她在这行宫中,然而跟随而来的侍女再加上带来的东西就有几车,梳蝉倒是觉着没什么,只怕二哥会忍不住闹出什么事来。
宫人备好了车子,行了许久,终于到了叶家陵园,梳蝉与心诚下了车,却见无伤已经在了,见了他们两个,只是略一颔首,眸光不见半分波动,一身素缟,其人竟似寒玉,冰冷清寒,不带人气。
梳蝉心中叹息,她能觉察到大哥越来越冷淡的性情,虽然知道缘故,却也不知如何做。
片刻之后,子楝也到了,子楝自楚寒之后继任鹰扬卫的统领,负责皇室安全,竟也私下来了。
几人都不出言挑破,却都知子枫正躲在远处,先皇过世,子枫便自请看守帝陵,而此时正值祭祀大典,也敢丢下职责赶来。
心诚冷笑一声,终于没有理会。
自始至终,无人开口。
祭祀完后,只是彼此间一个淡淡点头便算辞别。
梳蝉还是和心诚一起,两人坐在马车上,都是无话,而马车也不驶回行宫,而是顺着山道进到深山中去。
四月清明,花盈山谷,花木掩映之中竟是藏着一间小小庄院,寻常砖瓦木屋,而墙廊却是极高,两人下了马车,开门的人见了是他们两人,连忙恭敬的将两人迎了进去。
进得院中,却是满眼荒凉,几间破旧小屋,草木葱茏,梳蝉不禁就凝了眉,心诚道:“实在是太过匆忙,只能暂时如此,过些日子我再叫人收拾收拾。”
护院开了其中一间锁着的屋门,推开门就觉一点阴冷,隐隐听到一些细碎的稚女敕哭声。
暗黑的屋中,便见一个年轻的女子在床边轻声哄着一个孩子,那孩子四五个月光景,许是久不见光,脸色有些惨淡的白,然而眉眼却是极为俊俏,小小年纪,月眉星眸,已经显出动人神色来。
听见有人进来,那孩子却是立刻止住了哭声,向女子怀里缩了缩,而那女子见了来人,也是一惊。
“奴婢见过皇后娘娘,国公大人。”
神色哀戚,若有所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