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岁帝台大兴占卜问卦之风,虽然被心诚一顿拳脚的给暂时压住,然而各国术士一时聚于帝台,至今仍未散尽,坊间渐渐有人私窥天象,且不在少数,之后便流传出谣言无数。
无伤下令禁止,却不能绝,无伤无法,只得下令搜捕擅观天象与散布流言者,这一令下去,竟单单于景门街中就搜捕出十数人,尽皆下狱,交由刑部审查。
然此事被御史台一封奏章弹劾了上去,只弹劾丞相叶无伤滥捕无辜,中然本想压下此事,只令无伤将那些人放了了事,无伤却不肯,而为此事,两人已争执了数日。
而前些日子吉州上表,报吉州新创无极教,初始只是教徒聚众,占卜问术,太守未以为事,然渐渐声势浩大,前些日子竟打出“无极上尊,日出于教”的旗号。
太守听闻只派了十数官兵前去驱逐,不料无极教徒竟与官兵动手,教徒众多,甚至已占了太守府,如今正与守城将士厮杀。
不过是乌合之众,便是吉州守将不能敌过,吉州与浮屠相距最近,令林朝着一队麒定军前去,几日便可平定,因此此事传到朝中,中然与朝中大臣虽惊异,却并未十分在意,只是今日吉州传来上表,无极教虽已平定,然审问其教徒时,却道无极教竟是以丞相叶无伤为尊师所创。
满朝哗然,中然当即怒道:“荒唐至极!”
然御史台以此事为柄,不肯罢休,只是创教的几个首领不是出逃,便是已死,再无对证,御史台便提请暂罢无伤丞相之职,圈围吉州,挨家临户盘查,直到证实其与叶丞相再无瓜葛,再恢复其丞相职权。
殿上朝臣闻言,争执不休,只请皇上定夺。
中然坐在龙椅之上,道:“罢了叶丞相的职权——这比无极教还荒唐!”
早朝之后,中然来到学士馆,皇上在金殿之上,朝臣之前如此回护信任,无伤见了中然,却无谢恩之意,只道:“皇上也见了,玄道之术并非儿戏,无极教虽已平定,然谣言蛊惑人心,犹如野草,火烧不尽,随风而长,后患无穷。”
“那你说要怎么做?”
“臣请皇上下令禁民间观窥天象,施行诡术,违者以大逆之罪论处。”
中然来此仍是想叫无伤放了那些人,不想无伤却如此提请,一时愣住,之后生了怒意,而无伤不想已有前车之鉴在此,中然竟还如此不开窍,只道:“若是下此令,民间诸多天师,巫婆等人如何谋生,因噎废食,夺民生计,实为不可。”
因此两人争执不下,最后中然拂袖而去。
碧纱如烟,隔着碧纱窗,便如隔着烟水,看庭中一朵茶花绽放。
那一朵花,慢慢舒展,有百片花瓣,百岁百子,百年之好,梳蝉不由一笑,茶花是花中学士,她竟能想到那样俗气的地方去。
石榴红绡帐中,梳蝉倚在枕上,手不由覆在月复上,一瞬之瞬,心如莲花,转首只见中然睡在身边,午后日光透过石榴红绡映在中然脸上,淡有柔和,眉更似水墨,梳蝉不由只伸手拂过他的眉,如触云烟,瞬间消散。
梳蝉还未睁开眼睛,先是一叹,已知刚刚那情景如画,原来只是一梦。
梦境之中已是七月,床前桌上还放着水晶酸梅,似乎唇间还有那冰凉酸甜的触感,一梦醒来,仍是四月,梅子未熟。
梳蝉呆呆坐在榻上,窗子上也不是碧色窗纱,而是石榴红绣石榴花叶窗纱,然而床上却是翡翠荷叶流苏帐,心里便觉得莫名的难过,果然梦境与现实,原都是反着的吗?
所以梦中越是安好,其实越是难安。
梳蝉转首看向窗外,隔着水红窗纱,看绿杨满院,其实很好看。
梳蝉心上一叹,罢了,莫再去想了,再想下去当真要变成怨妇了,然而这宫里由得她做怨妇吗?有多少双眼睛看着她,哪怕是有一点真正的心思端倪,都是祸端。
所以,她从来都不会流露软弱,也不懂得示弱。
梳蝉翻身坐起,看镜中的自己,鬓发凌乱,也都罢了。
梳蝉拿起绣篮中一条鲛绡帕,看那翡翠荷叶下绣了一对红鲤游春水,便拈了银针一点点的将那两尾鱼给挑了丝线出来,犹如游入水底,凭空消失在鲛绡之上,而鲛绡如风过春水,轻皱过后再无痕迹。
翠翘叩门进来道:“娘娘,叶大人来了。”
梳蝉收了鲛绡帕,抬首见了无伤,道:“大哥怎么来了?”
“我也许久没见你了,听说你前些日子又犯了心疾,便来看看你。”
梳蝉起身,亲手为无伤斟一杯白菊茶,道:“前些日子大哥不还说外戚不经宣召便入后宫,于礼不合,应当忌讳的吗?”
“我走的是西巷那边的路,不会有人见着。”
梳蝉笑道:“虽是如此,如今这宫里是非口舌都多,连着盯着四处的人也多,便是我这广夏宫外都被翠翘她们几个撞见过有向内偷窥的宫人,凡事还是小心的好。”
“查清楚是什么人了吗?”
梳蝉一笑,道:“还能是谁的人?我前日将凤金印交给林修媛,只怕便有人以为我是不治之身了,想着算计出日子来呢。”
无伤道:“若是如此,这一年,你病的也够久了。”
“如今有林修媛掌管后宫,端庄持礼,品洁德重,后宫之人皆是安分信服,妹妹便是没有病着,又能怎样?”
无伤笑道:“后宫当真安分吗?”
梳蝉也笑道:“怎么?前朝不太平吗?”
无伤淡淡冷道:“御史台这次敢如此,其后必定有安荟王,朱婕妤如今得宠,朱邕恐怕更会心急对付叶家,我倒是没什么,只是担心你在后宫——”
梳蝉叹道:“妹妹让大哥担心了,”又道:“若是如此,大哥为何此时与中然争执,不过是几个术士,放了便是了。”
无伤放了茶杯,道:“怎么连你也说这种轻率的话!若只是占卜凶吉运势的卦师,我何必与他们为难?天道玄远,便是连我也不能尽知,不敢轻易观探,这些人若不是包藏祸心,为何窥探?若是无才,只为散布谣言,其心可诛,若是当真有此才能之人,却不应我去岁着司天台发布的招贤文书,而甘愿混行民间,衣食不足,又是何居心?若是清高性洁,不愿入仕之士也便罢了,否则,身怀如此才华,若为他人所用,来日祸事定当不浅。”
梳蝉不由道:“大哥思虑的未免太过周全了,只是无论巨细都如此思虑,未免太耗心力。”
“当其政,尽其心,我若不思虑周详,自有许多人想着代我劳心。”
“太后那里还是纠缠不休吗?虽然右相之位至今悬空,可也不看看秦铭析是什么样的人品才学,如何能居相位?”
无伤叹道:“我不肯应了太后之请,提请秦铭析为右相,想来以太后的秉性,定是怀恨在心,只怕日后在宫里更要难为于你。”
梳蝉道:“大哥放心,妹妹虽病了这许久,心智还未膏肓,如今朱婕妤得宠,然而,大哥忘了,朱家与梅家的女儿是一同进宫的,朱家与梅家虽一向共进退,暗中还是较着劲的,朱婕妤与梅婕妤,只放着这两人不管都足够了,又何足忧心?至于太后——”
梳蝉一笑,道:“若不是顾着中然——妹妹尚且不计较,哪里还由得她难为于我?”
无伤闻言叹道:“若是心苦,何必勉强?”
“后宫有林修媛打理,妹妹整日在宫里,除了刺绣,连件事都找不出来做,哪里会辛苦?”
梳蝉说着这话,神色却是落寞难掩,无伤闻言一叹,也不去戳穿她。
送了无伤离开后,梳蝉在将绣篮放在膝上,十几条未绣完的绢帕,随手拿起一条,白绢双面绣金鱼,鼓鼓的肚子很可爱,又拿起一条,素缎双蝶水仙,看着那水仙,该是今年冬日未绣完的,轻声一叹,放回绣篮,竟无心思。
又是次日午睡起来,满院柳花纷飞,都堆在窗棂下。
翠翘叩门进来,道:“娘娘今天还是不怎么想吃东西吗?奴婢做了蜂蜜酿橙,娘娘吃一点吧。”
“这样的时节,哪里来的橙子?”
“是今岁冬日时贮藏在宫里冰窖中的。”
梳蝉微一皱眉,刚要开口,宫人叩门进来,道:“娘娘,今日午间,朱婕妤吩咐御膳房送云蒸到未苏阁,林修媛得知后,只道并非宫宴所用,太过奢侈,下令不准,朱婕妤便派了人去御膳房强令御厨做了云蒸,林修媛也派了人前去阻拦,两相在御膳房又起了争执。”
梳蝉一叹,倚在榻上,已是倦极,翠翘见梳蝉如此,便对那宫人道:“这等小事也要来烦扰皇后娘娘吗?那云蒸本是皇上,太后与皇后才能用的,是朱婕妤僭越了。”
那宫人犹豫了一下,方道:“朱婕妤不肯退让,林修媛派人去告知皇上,皇上却道不过一席午膳,便由了朱婕妤吧,又道修媛莫要太过苛待后宫了。”
梳蝉闻言,重坐起身,却是回手便将那蜂蜜酿橙摔了出去,翠翘等人一惊,屈膝跪下。
梳蝉笑道:“又不是你们的错,你们跪什么?”又道:“去请皇上过来,皇上若不肯来,本宫不会去画眉宫,只到蟠云殿外等着就是了。”
那宫人闻言去了,翠翘便要将地上摔破的汤盏收拾起来,梳蝉还是笑道:“放着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