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然走到林修媛面前,忽然伸手,众人都是一惊,以为中然怒极,已要动手。
中然伸手在林修媛面前,叹道:“你今晚跪的太久了,你若当真冤枉,便扶着朕的手站起来,朕会为你彻查清楚。”
太后与朱婕妤等闻言都是一惊,朱婕妤忧急之色更是难掩。
林修媛闻言看向中然,她心性孤傲,自恃才色,即便入宫为妃,位同皇后,人所艳羡,她也只道寻常,而她自入宫以来,中然虽是夫君,更是君王,她与中然便也只以君臣之礼相待,用心用意只在打理后宫事物,未曾半分在中然身上,此刻听闻此言,却是心上一动,看着中然,心中又是一痛。
梳蝉看着林修媛,手心中也捏着薄汗。
林修媛伸出手,却是慢慢伏在地上,一个叩首。
中然后退一步,看着林修媛,不见怒意,唯有悲凉和哀悯。
太后冷道:“林修媛这便是认罪了?”
绵蛮笑道:“却想不到那人是定国公大人呢。”
梳蝉淡道:“皇上,只凭一个宫人的指证,便要诬了臣妾的二哥吗?”
绵蛮笑道:“绯儿不肯说,这宫人也是一面之词,国公大人何其尊贵,怎可因一个奴才便定了罪了,那便看看这衣裳和靴子的尺寸是否与国公大人相符。”
太后示意宫人将那衣裳和靴子的尺寸与礼衣簿册上心诚的记录相对,竟然重合。
绯儿忽然疯了一般,宫人几乎压不住她,绯儿嘶声喊道:“不是定国公大人——不是他——是——”
林修媛忽然冲过去,一个耳光打了过去,绯儿倒在地上,却惊觉她这般已形同招认,一时住了口,慢慢爬起身,满脸滴血,满身的血,惨不忍睹,林修媛忽然笑了,犹如疯癫,看着绯儿,却又落下泪来,用衣袖为绯儿擦去脸上血迹。
“傻丫头,你自小在我身边,我一直当你妹妹一般,所以,你今日纵然害我,我也相信你定有你的苦衷,我不怪你——”
绯儿闻言只觉满心痛的涨破,哭的近乎失声失明,哑声哭道:“小姐——是绯儿对不起你——”
声音凄惨,几不忍闻,中然别开了眼,众人也都一时默然。
林修媛笑着,清丽冷媚,然眉目之间已失了灵色,缓缓轻道:“但你不该害他!”
血色四溅,溅了满脸满身。
殿中众人一时惊呼,纷纷避开。
林修媛鬓发上的那一支金钗深深□□绯儿喉间,绯儿倒在地上,血色覆盖了原本俊俏的脸庞,圆睁着眼睛,死不瞑目。
林修媛伸手将金钗拔了出来,握在手中,回首看向众人,眼中竟有血色,众人见了更是大骇,逃命似的四散跑开,只这片刻,唯有林修媛独自站在大殿之上,神色凄厉。
太后身边的宫人也吓得一时惊慌跑开,无人挡在身前,太后骇的躲在了椅后,失声喊道:“侍卫!护驾!”
守在殿外的侍卫听得内殿响动,冲进来见了眼前情景,俱是纷纷抽出了刀,便要上前。
梳蝉见状,不由厉声道:“住手!”
太后却喊道:“给哀家将这疯妇拿下!”
梳蝉闻言忙挣月兑翠翘等人阻拦,挡在了侍卫面前,厉声道:“若伤了林修媛,你们可担当得起?都给本宫退到殿外去!”
侍卫们闻言进退不得,梳蝉对林修媛道:“莹均,放下金钗,绯儿已经死了。”
林修媛仍是神色迷茫痛楚,忽然将金钗横在了自己脖颈上,梳蝉一惊,只得慢慢走近,慢慢握住林修媛的手,中然见了不由惊道:“蝉儿!”
林修媛闻言忽然眸色一动,看清了梳蝉,猛然哭了出来,手上一松,金钗摔落在地上,跪坐在了地上。
梳蝉也是惊出一身冷汗,手腕却忽然被握住,一回身只见中然离得极近,将她拉到身后,中然也是惊怒难掩忧色,道:“你怎么就那么冲过去了,伤到了怎么办?”
梳蝉一时只似不能反应,呆呆的看着中然。
中然见了梳蝉竟是呆呆的,只当她也受了惊,勉强压了怒气,对侍卫道:“都去殿外候着!”
林修媛失了神一般,几个宫人大着胆子架住林修媛跪在地上,太后重新端坐在上,殿中众人惊魂未定,绯儿的尸身虽已被抬了出去,然金泥地砖上仍是一片血迹斑斑,满殿的血腥气。
太后怒道:“林修媛竟敢当众杀人灭口!皇上还不信她与人私通吗?你这贱妇,快些自己招认!”
林修媛神色极痛,不肯开口,太后怒道:“非要哀家用刑吗?不要以为有你兄长撑腰,哀家便不敢动你,任你兄长再怎样功高权重,也是臣子!你无德失贞,哀家便是处置了你,你兄长也无话可说!”
梳蝉闻言心上失笑,太后这样指桑骂槐,这殿上之人有几个听不出太后真正想骂的其实是她叶梳蝉,中然看着梳蝉,已是脸色微有难堪,梳蝉却是一笑,中然便呆了一下。
朱婕妤道:“太后,绯儿刚说出了定国公这三个字便被林修媛灭了口,林修媛还能抵赖吗?”
太后看向梳蝉,笑道:“此事事关皇后的兄长,皇后怎么说?”
梳蝉只觉中然握着她手腕的手微微一僵,心肠一硬,便轻轻抽出了自己的手。
“仅凭一封信,一件衣裳和一双靴子,还有这一个宫人的证词,已害死了一个宫人,已害了林修媛如此,臣妾也想知道,接下来还要如何害臣妾的二哥。”
太后笑道:“皇后如此说,便是不知了?”
绵蛮笑道:“太后,也许是林修媛暗自私慕国公大人,未必便与国公大人相关,只是皇后娘娘与定国公大人兄妹情深,时常入宫探望,而林修媛一向与娘娘交好,时常问安,这两下里难免便有因缘际会吧?”
朱婕妤闻言道:“难怪林修媛到了那般地步都不敢说一句,原来那人不仅是定国公大人,便是皇后娘娘也——”
中然皱了眉看朱婕妤,朱婕妤住了口,绵蛮一笑,也不再开口。
闹了这大半夜,梳蝉已是倦极,又经了刚刚那一场惊吓,扶着翠翘的手,微微眩晕一般,勉强对太后与中然道:“臣妾失仪了。”
中然便道:“快到早朝的时辰了,先都各自回宫吧。”
太后道:“那该如何处置林修媛?”
中然道:“先将修媛送回淳华宫,此事查清之前,不许踏出淳华宫,也不许任何人探视。”
中然说罢,疲倦起身,道:“母后,儿臣先告退了。”
中然离开后,梳蝉起身拜道:“母后也累了这一晚了,儿臣不敢再扰,便告退了。”
太后笑意不减,语气却冷,道:“去吧。”
殿中除却朱婕妤与绵蛮,其余嫔妃都是难掩倦意,勉强撑着,此时都起身告退,众人出了宁德宫,便是庭中经夜的玉兰花香迎面扑来,带了露浓,身上染了一夜的凤髓香混着血气便缓了,这夜这样长,但终于天亮了,见了宫人送了林修媛渐渐走远,林修媛散发垂首,只不肯看向梳蝉。
梳蝉一叹,慢慢步下宫阶,抬首便见日色薄光,天色碧透,又是一个深媚六月天。
回到广夏宫,整座宫殿只有两个打扫庭院的宫人,却是偷懒,互相倚着在庭廊中睡得正酣,落在脚边一团白色茉莉花,想来是随手扯着玩的。
翠翘见了便怒,刚要唤醒那两人,梳蝉轻声道:“罢了。”
进到屋中,翠翘一声低呼,便是梳蝉也微微怔住。
竟是心诚坐在榻上,见了她便道:“你怎么这么不小心?太后她们能弄出这么大事便不是一日的算计了,你竟然一点都未察知?”
梳蝉垂首不语,翠翘小心道:“国公大人,娘娘撑了这一夜,已经很累了。”
心诚见了梳蝉雪白脸色,缓了语气,道:“我不是在怪你。”
梳蝉轻声一叹,对翠翘道:“去沏一壶菊花茶来。”
翠翘去了,梳蝉扶着榻桌坐下,轻声道:“这次是妹妹失算了,原本以为太后和朱婕妤只是想对付林修媛。”
心诚神色间是微妙的冷,笑道:失算?”随即颔首道:“也对,以妹妹的心思,怎么会没有事先察知?只是林修媛是你一手提拔至今的得力之人,又为何放任了太后她们做成此事?”
梳蝉只觉鬓上金凤钗坠了整夜,十分沉重,碍着心诚在此,不能摘下,只轻轻一挽鬓发,微微扶着那凤钗,浅笑道:“妹妹为何如此,二哥难道不知?”
心诚笑道:“宫里头关于林修媛的传言,我前些日子也听闻了一些,难不成你当真信了?我却不信你是这般短浅的。”
“用人不疑,妹妹自然不信林修媛会如朱婕妤等人挑的那般存了觊觎后位之心,只是——时日久了,只怕中然会多做思量,更何况——”
梳蝉垂了手在膝上,金钗一声脆响,稍稍掩了梳蝉的冷淡笑意。
“林修媛对二哥的所作所为一直心怀不满,与妹妹婉转说过许多次了,叫妹妹劝着二哥呢,她若太得势了,林家岂不是更会绊着二哥,妹妹也是在为二哥计较。”
心诚分毫不在意梳蝉的语气,只笑道:“无论为着什么,她既是你难得的知心之人,你如今这般,来日若叫她知了,你可是在绝了自己难得的一段情义!”
梳蝉一笑,心诚早已野心勃勃,所以他未必会希望她得宠,却定是希望她得势的,思及此处,梳蝉不由笑道:“妹妹原本以为会这样劝着我的,只会是大哥呢。”
心诚哼笑一声,微冷道:“难道二哥从未顾惜过你?”
未及梳蝉作答,心诚一挥手,道:“罢了,只是你既然已失了算,如今可有后计弥补?”
梳蝉轻叹道:“此事若只是冲着林修媛,妹妹自然已想好了万全之策,毕竟妹妹也不想当真将她怎样,只想着出了这么一件事,绝了那许多人的挑拨口舌就罢了,不曾想太后却是想将叶家也牵扯进去。”
心诚冷笑道:“那也须得当真有这个本事!”
梳蝉叹道:“太后虽智谋不深,却也并非能愚蠢至此,她未必想着就此能扳倒叶家,只是此事,即使最后查明二哥与林修媛并无瓜葛,中然心里也必定会存了这芥蒂,更何况,若是此次定了林修媛的罪,难保中然日后不会忌讳二哥与林朝联手。”
“可是林朝此人,你也是知道的。”
“我虽知道,中然却未必明白,何况也不需要中然当真信了二哥与林朝联手,只要心里有了这个疑影,以后万事便都是祸端,所以,太后其实想要中然忌讳的不是二哥与林修媛,而是二哥与林朝。”
心诚笑道:“林朝此人,虽是当世英雄,却也当真命蹇,一生忠心耿耿,却不为先皇信任倚重,九死一生的跟随先皇打下戚国,却不得封王,只为这一句‘九州青霜,天下秋寒’,先皇已不容了颜秋冷,林朝勉强活了下来,却不想,还是要不容于这一位戚王,只是我叶心诚却不会如他一般坐以待毙,只凭皇上一念之差定我的生死!”
“二哥想做什么?”
“我答应了你以后让着他,自然不会做什么。”心诚又笑道:“林修媛能当众下得了这样的狠手,果然女子之毒不容小觑,蝉儿,你可是要好好学着些。”
梳蝉语气微冷,道:“太后她们并不在意中泽,意欲在你,绯儿也本可随了这个口风,却是不肯,二哥,她算得是为你死的。”
心诚笑道:“那又如何?”
梳蝉轻声一叹,眉目之间渲满痛色,叹道:“她想要为你开月兑,其实你哪里用得着她来开月兑?白白送了性命,却只得你这一句,其实男子之狠,才最令人心寒。”
心诚闻言一笑,不在意一般,随口道:“那此事,你要如何做?”
梳蝉一笑不答。
日暮时分,霞光未落,反映在窗纱上一片藕荷色的暖光,映的人肌肤如玉。
林修媛坐在窗边,看着自己的双手,微微抖着,抬首见庭中一个宫人提着食盒走到玉兰花树下,许是淘气,竟伸手摇晃那枝叶,只落的满地雪色。
林修媛微微一叹,别开了眼,门吱呀一声被推开,那宫人进来,将食盒放在桌上。
“拿走吧,本宫不想吃。”
那宫人笑道:“藕花莲子羹娘娘也不想吃吗?”
林修媛闻言一惊,抬首看向那宫人,不由起身道:“娘娘怎么来了?臣妾如今是不洁之身,皇上又下了禁令,娘娘不该为臣妾犯险。”
“若不来看你,如何叫我安心?”
林修媛闻言一震,泣道:“臣妾惭愧!娘娘才智,无人能及,纵是臣妾心高,也自知不如,娘娘其实早就察觉了吧?”
梳蝉轻叹,林修媛羞愧道:“臣妾愿为娘娘所用,然宫中小人挑拨不断,若娘娘有万一信之,臣妾死无葬身之地,所以,臣妾心里一直是——”
“你掌六宫之权,兄长又为镇西将军,你担心我终会忌讳于你,所以,你便先防备了我,是吗?”
“今夜娘娘来见臣妾,臣妾便已都明白,一直是臣妾小人之心!”
梳蝉看着林修媛,发丝散落,钗环全无,只身着一身青丝缎长裙,却隐隐透出血迹来,便叹道:“莫说这些了,看你虽然憔悴,但还清醒,太后她们布置的精细,却也并非毫无破绽,你且放心,先吃点东西吧。”
林修媛苦冷一笑,道:“何止精细?便是绯儿都能如此,该有多可怕!”
梳蝉叹道:“我知道你恨绯儿如此,但也不该——虽然朱婕妤与绵妃一力挑唆,但皇上愿意信你,便尚能回旋,你却为何要将自己置于这般境地?”
林修媛闻言看着梳蝉,神色渐渐疏远淡冷,道:“臣妾不信娘娘不知道。”
梳蝉叹道:“是为了中泽?”
林修媛只听得这个名字,便似被蛰了一般,痛楚的令人落泪。
“那身衣裳还是我当年做的,叫绯儿带去交给他的,然而他却不肯收,甚至过不多久,竟然退了婚,我一怒之下只叫绯儿将那信和衣裳都拿去烧了,可是昨夜,竟然又全都出现在我面前,她原来自那时便已开始算计了我!”
“可即便如此,即便你说出中泽,他是皇上的亲弟弟,何况你与中泽定过亲,任谁都是知道的,皇上又怎会怪你?”
林修媛看着梳蝉,笑意更苦,仿佛一株冷艳牡丹一夜凋零,只留一丝清骨幽魂,竟只一夜,便已消瘦憔悴。
“我不能说他的名字,我不能将他牵扯进来,这样的是非,他经不起!”
梳蝉微微有了怒意,道:“他经不起,我二哥就能经得起吗?”
林修媛流露愧疚,却道:“若是定国公,自然很容易澄清。”
梳蝉勉强压下怒意,淡冷道:“你不顾忌我的兄长也便罢了,连自己的兄长也不顾了吗?”
“我自己铸下的错,皇上仁厚明断,自然不会牵连我兄长。”
梳蝉失笑,冷道:“亏得我一直看重你的才智,你却短浅到这种地步吗?你若当真因此事获罪,皇上心软,又顾忌林将军,自不会赐你死罪,然而你最好的结果也不过就是冷宫了,妹妹身处冷宫,安知兄长不会异动?皇上不会因此事牵连林将军,却未必不会因此事忌讳林将军,君王的忌讳有多可怕,我想你该知道的吧?”
林修媛闻言浑身一颤,已有惊乱,不由道:“那臣妾该怎么办?”
梳蝉叹道:“绯儿当时是想说出中泽吧?而你竟敢当着太后和皇上的面杀人,便是无论如何都不会说出中泽吧?”
林修媛闻言身上更冷,咬了唇,却摇了摇首。
梳蝉一叹,“道:你这样却让我如何救你?”
林修媛看着梳蝉,终于落下泪来,屈膝跪下,道:“娘娘是想逼死臣妾吗?”
梳蝉闻言站起身,看向窗外,已然入夜,月淡光浅,屋中却未点灯,只有月色如水一泓,将手中白色玉兰花瓣撒落在桌上,林修媛看的失神。
梳蝉轻声缓笑道:“那你便去死吧。”
纱窗之上,花影如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