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路盘旋百转,不如心肠九曲。
山中樱花,散漫连天,落满车茵上,下车的时候便不由踩了满绣鞋,然那花瓣那样轻薄柔美,只让人心觉不忍。
无伤遇刺之后,心诚调了国公府上所有家兵到了丞相府,最后干脆连自己都搬了进去,无伤无法,赶也赶不走,自己养着伤还要整日里看着这么个让人头疼的弟弟,竟有一瞬自问自己到底好不好得了。
心诚却不自觉,整日在丞相府中,又咕哝着无聊,叫人在庭中安了个靶子,又着人将国公府的兵器架也抬了过来,每日射箭练剑之后,又嫌国公府的厨子饭菜做的太清淡,便每日着人去谪仙楼买了一桌酒菜快马运回来,新鲜上桌。
无伤难得在府中安静几日,心诚搬进来后,却得忍着心诚每日射箭练剑,兵戈之声不绝,之后又是浩浩荡荡的车马送饭,呼喝不绝,便是无伤也私下里气的撕了一页书。
梳蝉在宫中,不便常来探望,无伤虽是无大碍,梳蝉仍觉不安,这日便想出宫到青蓝山寺去为大哥祈福,林修媛得知后便也要同行,两人乘马车出了皇宫,途中梳蝉叫人停了马车,先去了丞相府,见了心诚的所作所为,梳蝉不由好笑好气,便拉了心诚出来。
进到青蓝山寺中,拜了四天菩萨,听净空大师讲了几页经书,用素斋的时候,林修鎙uo∈啬信??穑?雷栽陟?恐杏蒙拧Ⅻbr />
心诚看着那素斋,脸都快皱的看不出五官了,梳蝉暗自偷笑,
过了午后,几人拜别净空大师,马车进到城中之时,已近黄昏,心诚便策马奔向谪仙楼,头也不回,便是林修媛在马车上见了也是不由一笑,却又道:“定国公大人虽是年轻,心性未定,有些事也委实太过了,前些日子——”
梳蝉叹道:“我知道,二哥一向只服父亲管教,如今父亲去了,大哥一时不能也不忍太苛责他,不过,经了上次的事,我想二哥也会安分了。”
林修媛颔首,梳蝉便笑道:“累你也跟着忧心了。”
林修媛正色道:“定国公是姐姐的兄长,妹妹只是为姐姐忧心。”
回到广夏宫中,梳蝉留了她一同用晚膳,林修媛便让身边的宫人绯儿先回去将今日求来的吉祥符在宫中放好,绯儿应了一声,慢吞吞的去了。
梳蝉与林修媛都是久在宫中,难得出去一次,心境很好,坐了一天的马车,已是有些累了,却仍留林修媛多坐了一会。
夜里刚刚睡下,翠翘忽然叩门道:“娘娘,不好了,您快去宁德宫看看吧。”
宁德宫,戚国当今太后的寝宫,一如既往的奢华。
梳蝉极少来这里,步进宫中,凤髓香扑面而来,梳蝉轻轻皱了下眉。
太后端坐在上,一旁坐着中然,中然见了梳蝉,不知为何,随即别开了眼。
殿中已跪了许多人,而林修媛竟被人压着跪在地上,衣裳竟有些凌乱,抬首见了梳蝉,神色竟是悲愤不已,然刚一抬首便被宫人狠狠压下,头重重磕在金砖地上,那一声震响,想来殿中之人都听的到了,而虽未见,也可想林修媛额上是怎样一片伤楚。
梳蝉只被这一声响动惊的冷醒,面上不露,缓缓走过这殿上众人身旁,只到了太后与中然面前停住,弯身一拜,雍容端雅。
“儿臣见过母后,臣妾见过皇上。”
太后竟是和气道:“皇后免礼。”
梳蝉心上冷笑,端庄笑道:“不知深夜见召,所为何事?”
太后一指林修媛道:“让林修媛自己说!”
压着林修媛的宫人微微松了些手,林修媛抬首,额上果然已是青红一片,渗出血丝,神情却依然倔强高傲。
梳蝉心中不忍,还是淡然道:“修媛有什么话对本宫说吗?”
林修媛道:“臣妾问心无愧,无话可说!”
梳蝉对压着林修媛的那两个宫人道:“先放开修媛,修媛纵有罪过,总有宫规处置,如今尚未定罪,你们便伤了修媛,已是大罪。”
那两个宫人听得皇后娘娘如此说,一时惊愣,然看着太后面色,却不敢放手。
“没听见皇后的话吗?先放开林修媛。”
开口的却是中然,那两个宫人闻言忙松了手。
林修媛慢慢跪起身,无论如何逞强,仍难掩痛色,不知身上还伤到了哪里,只是静静跪好,便显出那一种不见落魄的华仪气度。
中然微微动容,太后见了便对一旁朱婕妤道:“朱婕妤,你来告诉皇后今日的事。”
朱婕妤忙道:“皇后娘娘,今日臣妾的猫跑到御花园中,臣妾的宫人去寻猫,却撞见林修媛的宫人绯儿抱了个锦盒在假山后左顾右盼,似是在等什么人,然见了臣妾却忽然神色慌张,臣妾本想林修媛位分既高,便是她身边的宫人,臣妾本也不敢多问,只是绯儿惊慌之下手中锦盒掉落在地,滚落出一个红线香囊与一封金印胭脂笺。”
朱婕妤说到此处,看向梳蝉,梳蝉却只一笑,微冷含厉。
朱婕妤心上一惊,忙又道:“臣妾也以为只是绯儿自己不检点,便欲叫人将她与这些东西都送到淳华宫,请林修媛自己处置,却不想经过藕花亭时,太后正在藕花亭中看金鱼,不小心惊扰了太后——”
太后冷冷道:“哀家最看不惯这种脏东西在宫里!”
朱婕妤道:“谁知绯儿见了太后要将她送到司刑院中,惊怕之下只道这些东西不是她的,然而再问,她却怎么也不肯说了,直到用了刑,才招供出这些都是林修媛与人私情,互相传递的信物。”
梳蝉道:“绯儿呢?此时为何不见?”
太后道:“哀家只怕那贱婢脏了哀家的地方。”
梳蝉道:“此事事关修媛的清白,谁知不会是绯儿自己与人私会,怕丢了命,便栽赃给修媛,”又道,“该不会是这会已经因为用刑而丢了命了吧?那可真是死无对证了。”
太后闻言冷笑,中然忽然道:“将人带上来吧。”
两个宫人拖着浑身是血的绯儿到了殿上,梳蝉有些被血气煞到,强自忍着,林修媛见了绯儿这般凄惨模样,却是心痛难忍,急道:“绯儿,你还好吗?”
绯儿闻声看向林修媛,忽然痛哭出声,道:“娘娘,奴婢对不起你!”
林修媛不忍道:“别说了,我不怪你,她们竟将你打成这样——”
绯儿微微一怔,林修媛平日待她何止是好,当真是姐妹一般,这般时刻,竟也先想着她的伤势,绯儿心中大痛,垂首深深哽咽,唇上都已咬出了血痕,才终于狠绝下来,便又哭道:“娘娘,奴婢也不想供出你的,奴婢也不想的——”
林修媛闻言微一错愕,朱婕妤厉声道:“你还不招认吗?”
绯儿被骇的浑身一抖似的,抽噎道:“那些东西都是修媛娘娘与——与人私情——的信物——”
林修媛闻言大震,不敢相信的看着绯儿。
“那人是谁?”朱婕妤道。
绯儿几乎将嗓子都哭得裂开,沙哑着说不出话来。
绵蛮坐在中然身边,忽然笑道:“人证已是这样了,何苦再逼她?可怜见的,主子如此,也不是她的错。”
朱婕妤道:“事还没查清楚,怎么能就这么放了她?”
绵蛮笑道:“不是还有物证吗?”
太后道:“将那些东西呈给上来。”
宫人捧了那锦盒上来,梳蝉看着那信笺还有一个同心红线绣香囊,不由笑道:“此事若为真,修媛也未免太不小心了,修媛为人一向谨慎,何故于此啊?”
中然看了一眼那信,脸色也变得渐渐难看,这一晚上,终于将目光落在林修媛身上,却已是带了伤色的怒意。
绵蛮对绯儿笑道:“还是不肯说那人是谁吗?”
绯儿咬牙,只摇了摇头。
“将她拖下去,再用刑!”朱婕妤恨恨道。
“不必了,”绵蛮笑道:“皇上,那人是谁,这信上其实可清楚的很呢。”
梳蝉却笑道:“看着倒像修媛的字迹,却又能证明什么?”
绵蛮略一侧首,鬓上金钗摇曳清响,掩唇笑道:“这诗中藏字的玩法,臣妾初见时,还是在博王府中,皇后娘娘——当时与安荟小王爷互传书信时见的呢,皇上那时只说是玩笑话,不知这一首又是什么?”
中然起身,自梳蝉手中拿过那封信,走到林修媛身旁,林修媛已跪了半夜,脸色灰白,却坦荡直视着中然,神色光清。
中然忽然苦笑道:“莫要再这样看朕了,朕敬你素日品德,宫中之事,也多听信于你,”说着将那封信扔在林修媛面前,指着那封信道:“今夜在这见了这信之前,朕都一直信你,你还有什么好说的吗?”
林修媛拾起那封信,却也瞬间变了脸色,惶恐混杂着震惊,生生压下,抬首只凌厉道:“那便请皇上赐罪!”
这便如同招认了,然林修媛竟无一丝惧意,中然只被林修媛气的后退一步,怒道:“你竟这般不堪吗?连一丝羞耻都无,还是你平日里的高洁德行只是做戏?”
林修媛仍仰视中然,她心痛惊骇已极,反倒平静道:“臣妾无话可说!”
“好!你好——”
“皇上,”梳蝉忽然道,“当真要以一首诗定了修媛的罪吗?”
“她自己已经召了!”
“皇上觉得修媛是在认罪?为何臣妾听得只是修媛负气之语?修媛性重更烈,难免有意气之语。”
中然看向梳蝉,怒意稍缓,朱婕妤便道:“可林修媛的宫人都已招认了。”
梳蝉冷道:“只凭一宫人所言便要定罪的话,不知前些日子跳了御河的那宫人的话,是否也听得?”
当日将御花园中几个宫人带到司刑院动手的是画眉宫中之人,后来听宫人道那个跳了河的小太监自小便在宫中侍候,若是如此,便不该一顿棍棒就轻易逼得他跳了河,万幸那小太监未死,否则以中然的性子,即使是绵蛮,怕也该因此对其心生不满。
而今只是随口一言,朱婕妤却神色紧张,梳蝉心上冷笑,原也只是猜测,如今看来,面上虽是绵蛮做得,然而逼得那小太监跳了河的,只怕其中未必没有朱婕妤做的好事。
绵蛮笑道:“皇后娘娘说的也对,只凭一个宫人的话自然不能定林修媛的罪,不如将淳华宫中其他宫人也叫来问一问。”
太后闻言便吩咐沈尚宫带几个宫人去盘问淳华宫中其他宫人,顺便搜查林修媛寝宫。
沈尚宫带着宫人去了,过了不久,带了一个包裹进来。
“这是奴婢们在林修媛宫中搜出来的。”
太后命人打开,竟是一件男子白纻衫与一双乌皮**靴,林修媛见了,竟是紧咬的唇上最后一点血色都褪了。
朱婕妤见了那衣裳,笑道:“看这针脚绣功还真像出自林修媛之手,皇后娘娘觉着呢?”
梳蝉淡道:“许是修媛为远在浮屠的兄长——镇西将军林将军所做,又有何不可?”
朱婕妤心中气急,却一时语塞,绵蛮娇笑道:“林修媛惦念兄长,虽然宫中嫔妃为外戚男子缝制衣裳,于礼不合,但也情有可原,皇上也不会怪罪的,是吧?”
林修媛冷冷看绵蛮一眼,冷道:“不是我兄长的!”
绵蛮笑道:“若不是为林将军做的,可是为何人做的呢?”
梳蝉看了一眼翠翘,翠翘会意,不易察觉的退到殿门边,向外间的一个宫人低语了几句,那宫人慌忙去了。
梳蝉方道:“修媛莫要负气了,便是本宫,也时常为两位兄长缝制五时衣,并不是大过,何况林将军为国戍守浮屠,功高如此,这样小事皇上是不会怪罪的。”
中然闻言也看向林修媛,林修媛竟将唇都咬的起了血痕,双肩巨颤,却不肯开口。
绵蛮笑道:“皇上,臣妾听闻皇上按例每年赏赐朝臣五时衣,那织锦署便该有朝中大臣的衣裳鞋子的尺寸,叫了织锦署的人过来问一问,不就都清楚了吗?”
梳蝉冷淡的看着绵蛮,道:“此事事关皇家颜面,莫要声张,只叫人取了礼衣簿册来就是了。”
宫人去了,过不多久,捧了织锦署的礼衣簿册进来,众人看着宫人量对尺寸,一时都是惴惴屏息。
然而,却是不能相符,众人一时神色不定,便是梳蝉也微微惊愕,转首去看翠翘,翠翘满脸愧疚焦急,之后屈膝跪下,梳蝉心中微颤。
朱婕妤笑道:“修媛娘娘怎么连自家兄长的衣裳尺寸都记不得了?”
梳蝉却仍是轻笑道:“就算如此,只是一件衣裳,又能算作什么?”
朱婕妤略微有些急道:“皇后娘娘未免太过袒护林修媛了——”
梳蝉抬首看她一眼,朱婕妤忿忿住了口,却转向中然,委屈道:“臣妾也是为了皇上,皇上对林修媛那样好,她竟然——”
中然深叹一声,冷怒道:“够了。”
朱婕妤一怔,心下也有些惧怕,见绵蛮在一旁笑的得意,更是愤恨,转首便厉声催促绯儿,道:“那人是谁?再不说就将你拉出去乱棍打死!”
绯儿似是吓得浑身发抖,颤声道:“是娘娘未入宫之前的——”说到此处却还是咬唇不敢再出声。
绵蛮忽然笑道:“还用问吗?‘锦囊封了又重开,夜深窗下烧红纸。红纸千张言不尽,至诚无语传心印。’皇后娘娘以为这人是谁呢?”
梳蝉淡道:“这也未免太牵强了,诗中藏字可不是这么玩的,绵妃略学了皮毛,与皇上在画眉宫中儿戏也便罢了,说出来却要贻笑大方的。”
绵蛮却笑道:“可若这传情诗中指的不是皇后娘娘的兄长定国公大人——可又是谁呢?”
绯儿闻言却猛地看向绵蛮,面色死白,梳蝉冷冷看着,绯儿低声道:“不是——”然再要开口,沈尚宫却在此时带了个宫人进来,跪拜道:“太后娘娘,皇上,皇后娘娘,这人是淳华宫中的宫人鲁喜,”说着回身向鲁喜厉声道:“将你刚刚招认的话再说一遍!”
鲁喜不若绯儿凄惨,却也可见身上有伤,跪在殿中瑟瑟发抖。
太后道:“说吧。”
鲁喜抖着全身,哭道:“回太后娘娘,奴才在淳华宫中看守后宫门,修媛娘娘身边的绯儿吩咐奴才,每晚若听得三声猫叫,便开后门,放一个人进来。”
“那人是谁?”太后厉声道。
“是——是——”
“是谁?快说!”朱婕妤催促道。
“那人一直披着披风,奴才看不清脸,也不敢看,只是有一次,那人不小心被花枝挂了披风,奴才才看清,那人竟是——竟是定国公大人。”
这样危险的时刻,梳蝉却不知忽然会想若当真是她二哥蹲在门后学了猫叫,该是怎样的光景,不由轻笑,中然与梳蝉坐得极近,便回首奇怪的看着她。
太后听了怒道:“好个贱妇!”
“皇上——”梳蝉刚一开口,中然却是忽然一摆手,止了她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