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二十七是朱昭媛生辰,朱昭媛身怀着中然第一个孩子,太后十分在意,欲在宫中设宴为朱昭媛庆生,如此恩宠,朱昭媛却只倨傲的谢了恩,之后又含笑对梅婕妤道:“有劳妹妹了。”
梅婕妤心中嫉恨已极,却只得笑着应道:“妹妹如今主持后宫,都是分内之事罢了。”
朱昭媛得了这一句,心中也是暗恨,因此几日后的宫宴之上,便是百般挑剔,先是嫌弃菜色不够喜气又太过油腻,不够精致,难以入口,又嫌歌舞是看过多次的,实在无聊。
梅婕妤终于难忍,不由道:“筹备宫宴之事是四天前才告诉妹妹,若有不周,还请姐姐多担待。”
朱昭媛笑道:“本宫可是未曾想过要在宫中设宴,是太后娘娘垂怜,你如此说,是在怪太后知会你晚了吗?”
梅婕妤闻言惶恐,慌忙起身跪拜道:“太后娘娘,臣妾绝无此意,还请太后娘娘莫要见怪。”
太后和淡一笑,端华尊贵,道:“原是哀家说的晚了,不能怪你,”又对朱昭媛道:“能置办如此,也是婕妤尽心了,你还未谢过婕妤呢。”
梅婕妤忙道:“多谢太后娘娘,这是臣妾职责所在,不敢居功。”
朱昭媛听得太后所言,心中郁郁,却不好太过拂了太后的面,倚了中然的手臂,漫不经心道:“多谢妹妹了。”
梅婕妤未及谦让,朱昭媛却已不再看她,自玛瑙盘中拈了一瓣蜜橘,对中然笑道:“皇上,这是臣妾亲手剖开的,皇上吃一瓣吧。”
梅婕妤讪讪的,还是太后笑道:“婕妤起来吧,今日是朱昭媛生辰,你们姐妹该热闹亲近才是,别那么多规矩,动不动就跪。”
梅婕妤谢了太后,坐回席上,朱昭媛见了心中更是不悦,便转首只腻着中然说笑,全然不顾满席的其他嫔妃,甚至连太后刚刚的话也未称是回应,只又道:“这麒麟殿也许久未有人住了,满满都是灰气,也没打扫干净,怎么挑了这么个地方来?”
梅婕妤笑道:“姐姐有所不知,太后说这麒麟殿名字吉庆,姐姐如今有孕,多沾沾这麒麟福气,来日好生贵子。”
朱昭媛再要开口,中然笑道:“媛茵,今日合宫的人都为你庆生,母后也来了,便是最好的,你就别再任性了。”
朱昭媛听得中然语气亲昵,又是在众人面前,不由微红了脸,心中一时甜蜜羞涩。
前朝政事虽忙,中然却念惜朱昭媛月复中的孩子,也来陪她,朱昭媛坐在中然身旁,心中愈加得意,目光瞟过坐在末座的齐才人,今日竟是身着她所赠的一身凤尾香罗宫裙,不由轻嗤,齐才人如今被朱才人夺了恩宠,才想起要巴结依附她,未免晚了。
皇后与绵妃都各自称病,只着宫人送了贺礼来,朱昭媛更是无所忌惮,这一场宫宴,便只是众人看着朱昭媛如何对中然撒娇使性,炫耀恩宠。
宫宴之后,中然陪着朱昭媛在宫人簇拥下回到未苏阁中,朱昭媛缠了中然一会,中然便起驾去了流徵阁。
朱昭媛倚在榻上,笙儿和宫人捧了各式礼盒进来,笙儿笑道:“娘娘,这些都是娘娘生辰的贺礼。”
朱昭媛懒懒应了一声,只逗弄着金丝篮里的白猫儿,宫人小心打开礼盒,一一过目,待到打开一个五尺多长的镶金刻凤嵌碧玺石的紫檀木盒,朱昭媛不由慢慢坐起了身。
此次生辰,太后送了她一对瓒凤金镶玉步摇,一对镶金点翠凤纹镯,贵则贵矣,然重重富贵绮华之下,金玉却难免让人不上心了,皇后送了三十匹土锦,土锦濯华耀彩,历来便是贡品,朱昭媛难免动心,却仍是懒懒的,直到宫人开了那紫檀木盒中,屋中瞬时满目琅华,只让人再移不开眼去。
锦盒之中是一尊红玛瑙瓶,晶莹华粹竟如水鉴人,瓶中一丛血红珊瑚树,枝条天然绝艳,珊瑚玛瑙虽都贵重,却也不是这一件贺礼的最出奇之处。
而这红玛瑙瓶掺了五颜杂色,本来纯色玛瑙带了杂色便是下品,然这瓶壁上竟依了那杂色雕刻出一树红梅,这红梅竟又与瓶中珊瑚树姿态绝似,实在难得难寻。
红梅之上一轮满月皎然,一个女子月下抚琴,那女子一身绯红金丝结珍珠纬衣,霞彩祥云鸾鸟朝凤千水裙,微微侧首,可见凤眼含星,柳眉胧月,红梅飘落月下,落在正在抚琴的一双如冰素手上,落在乐游髻上金镶珍珠凤纹钗上,香染鬓秾。
笙儿与宫人都惊呼道:“娘娘,这瓶上的美人不就是娘娘吗?”
朱昭媛放了怀里的猫,不由伸出手细细描摹那女子容貌,竟是欢喜的指尖都有微颤。
笙儿笑道:“这玛瑙瓶天然而成,竟能雕出娘娘容颜,可见娘娘的美貌乃是天赐,可不是世间凡俗女子能比的。”
朱昭媛听闻笙儿之言,心中更是喜欢,恋恋不舍的看了许久,才道:“将这玛瑙瓶摆在琴案上吧,小心别摔着。”又道:“笙儿,这是谁送的?”
笙儿笑道:“是叶丞相大人送的。”
朱昭媛唇边笑意缓缓凝敛,思及今日宫宴上太后似乎对梅婕妤格外亲近,不由道:“上次叶丞相送来的这对白猫,本宫没有听从太后的话送出宫去,太后似乎都有些不悦,若是本宫再收下这件贺礼,太后会不会不高兴?”
笙儿笑道:“娘娘多虑了,太后只是担心娘娘怀着身子,而这两只白猫虽可爱,毕竟是畜生,万一野性起来,伤到娘娘罢了,可这两只白猫如此乖顺,每日只吃了就睡,足足胖了一圈,太后派了人来看过,不也就没多说什么吗?”
朱昭媛看着绣篮中倚靠在一起睡的憨酣的两只小猫,还是喜欢,不由伸手摩挲。
笙儿又道:“所以,娘娘放心了,娘娘如今怀着太后的长孙,太后心疼娘娘还来不及呢,怎么会不高兴呢?”
朱昭媛这才放心一笑,抚着自己的肚子,笑道:“是啊,本宫可是怀着龙子呢。”
转眼十月,已是入冬,唐朝宣武军节度使硃守殷谋反,事败自杀,戚国获悉此事,满朝叹议不止。
“唐朝自匡复以来,谋逆不断,皆是武将据守一方,拥兵自重,欲代唐室,因此武将不忠,才是国之大患。”
谢长史言之昭然,义正言辞,叩首再拜道:“还请皇上收回冠军将军手中兵权。”
御书房中,书案前跪着御史大夫朱邕,工部尚书朱锦堂,户部尚书秦卓墉,礼部尚书张成勋,后面跪着礼部侍郎席咸等几个官阶不甚高的文官,只有豹韬卫副统领张星晓一人是武官。
中然看着书案前三阶之下跪着的这几人,只觉额角又微微作痛,他登基已近两载,心力不堪,忧患思虑之下,更添了头痛的病。
中然硬撑着应付这几人,然谢长史以唐朝硃守殷为鉴,痛陈冠军将军叶心诚不轨不臣之举,于私府之中藏兵甲,揽士人,其狼子野心,路人皆知,深负其所得两代戚王恩泽,说到激愤之处,泪落如雨,哽咽几不能言。
中然手扶着额角,手指几乎都生生嵌进了太阳穴中,头痛欲裂,只恨不能生生扣下一块血肉来,抛掷在这几人面前,忠心可鉴,忠心可鉴呐!却难道不是另一种逼迫?
“还请皇上定夺!”
众人激愤之后,中然神色却平缓,只淡淡道:“众位爱卿忠心为国,只是朕若下旨收回冠军将军军权,冠军将军何许人也,若不肯就范,彼时如何?”
谢长史闻言一震,朱邕等人面面相觑,朱邕道:“若叶心诚不肯交出兵权,反拥兵而反,更证实了臣等今日所言,乱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当朝威远将军,镇西将军定当为陛下手刃此贼。”
中然笑了,轻缓而虚飘,犹如细雪随风,看似恣意散漫,却是不由自主的一种飘然。
“苏将军年事已高,林将军远镇浮屠,更何况,两位将军即使能带兵对抗叶心诚,彼时戚国大乱,百姓涂炭,又是谁人之责?只会在朕一人之责——逼臣而反!”
话已至此,朱邕等人闻言心知再不可劝,叩首退下,唯独谢长史长跪叩首,不肯起身,中然只觉再无心力应付,谢长史却忽然道:“微臣愚钝,竟不能为皇上思量周全,今日竟还自谓忠义,实在惭愧!”
中然闻言心上一震,谢长史道:“微臣一心只思收回冠军将军兵权,却未曾想过若是叶心诚不满而反,作何计策以对,”谢长史惭愧至极,“微臣眼力竟如此短浅,皇上是为戚国百姓计,不愿兴干戈,皇上仁厚有大义,定是一代明君!微臣竟不能察知!微臣只恨自己一介文官,但皇上若有差遣,微臣万死不辞!”
中然看着谢长史,心上震动不已,他在这龙椅之上坐了近两年,足够看清百官一片忠正大义之下的贪婪凉薄,此时竟忽然会想起,心诚当年在凝香楼上曾一次酒后道:“朝堂百官,其实与娼妇何异?今朝主人死,明朝便含笑歌舞入他门,只要给得起权势荣华,谁在乎龙椅之上坐的是谁,正如娼妇,只要出的起银钱,谁在乎恩客是谁。”
传遍帝台,满朝都闻,为这一句,先定国公大怒,心诚酒醒后差点逃出戚国。
当年中然听闻此话,只觉粗鄙至极,只笑叹心诚荒唐至极,然而时至今日,才能惊觉这荒唐之语竟藏着身在最高之处才看得到的苍凉真相,一片荒芜。
满朝如此,仅有的不是如此的那几人却又当真能依仗吗?比如无伤。
而现在跪在面前的谢长史,当真能信他这一片丹心赤诚吗?
中然轻声一叹,起身亲自扶起了谢长史。
十月深秋,夜里的天空是极淡的蓝,每一片云却都极浓,任何一片云后都可能藏着雪意,不经意间便会素裹了天地。
一箭破风射出,毫不意外的正中靶心。
“皇上当真是这样说的?”
“回国公大人,皇上的确是这么与朱邕他们几人说的,只是朱邕他们几人出来后,谢长史又在御书房中留了许久,奴才却不好再偷听了。”
说话之人一身黑色披风,挡了容貌,然声音尖细,却明显可听出是宫中内侍。
心诚笑道:“你做的很好。”
那人闻言连忙笑道:“多谢国公大人夸奖。”
“只是,你在皇上身边当差,不该这样随意就出宫。”
那人陪笑道:“皇上此刻正在画眉宫呢,不会注意到奴才,而且奴才听得此事非同小可,才冒险一定要出宫来告知国公大人。”
心诚道:“我知道你的忠心,但是,莫要再轻举妄动,朱邕那几个人,我还不放在眼里,至于谢长史——”心诚略一思索,才道:“先皇在时就做着太史一职吧?也值得你怕成这样。”
那人诺诺应了声是,心诚道:“去吧。”
那人去了,心诚转首,隔着窗子笑道:“大哥也听见了吧?”
无伤坐在书案后,手中的书又翻过一页,隔着窗子,只淡道:“你应该知道刚刚那人是到底是谁的人,他说的话,只捡能听的就是了。”
心诚一笑,拉满弯弓,又是一箭中靶,笑道:“可今日这番话,即便十句里有一句能听得也都够了,大哥还不明白吗?他安中然迟早不容我叶心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