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伤一叹,放下了手中的书,靠坐在椅上,闭了双眸,似是养神,听得窗外又是一箭入靶之声。
“心诚,你还记不记得你初时射箭太过狠戾,虽能挽强弓,能射极远,然而时日久了,反失了力道控制。”
其实不仅射箭,心诚天资极高,凡事却都太过,定国公训以过犹不及,心诚却不以为然。
定国公便令人在靶场中箭靶前放了三块木盾,第一日令心诚射破三块木盾射中箭靶,心诚自是不费吹灰之力,次日定国公令人取走第一块木盾,却令心诚前移三十步,心诚一箭射破箭靶,定国公令其苦练,不得再射破箭靶,心诚练了半月,才稍稍收了力道,射破两块木盾而中箭靶,定国公便令人再撤去一块木盾,而心诚却得再前移三十步,此次心诚一箭过去竟将箭靶都射穿了,为此心诚练了数月,才得以在三十步外隔着一块木盾射中箭靶,而不是射穿。
本以为这便是最终,定国公却令人撤去了最后一块木盾,令心诚在三十步内射中箭靶,箭射出后穿过木盾便会阻了一部分力道,而那被阻却的一部分力道其实极难把握,心诚试了几次,都穿透了箭靶,而这半分的气力,心诚苦练数载,才得以把握精准。
往事如昨,历历在目。
“你还记不记得父亲当日以此事教你什么?”
“收敛。”
“没错,是收敛两字,张扬喷薄都有尽时,唯有懂得收敛,才能精准力道,才能一击而中,才能不射之射,射箭如此,万事亦是如此,无为而为,才是上策。”
心诚冷笑道:“大哥说的是不错,可我若收敛,只怕有人便要不老实了。”
“那便由他们去。”
心诚道:“所以这一年来,朱家,梅家,秦家与安荟王府如此不老实,大哥也才都容了?”
“与其无事而独行,不如固之自补,待到圆满,自然不战而胜。”
心诚闻言终于笑道:“大哥若如此说,弟弟就听大哥的。”
无伤笑道:“听我的?那你几时搬离我的丞相府?”
心诚嘿嘿一笑,又开始装傻。
月独其上,无伤推开窗子,初冬的夜风中,淡薄的一丝桂花香气,冰凉入心。
心诚却忽然道:“当年大哥为什么要听从父亲的命令,明明弟弟没有分毫把握不射伤了大哥的。”
“你也说了,是父亲的命令罢了。”
“是不是只要是父亲吩咐大哥的事,大哥都会照做?”
无伤抬眸,神色淡漠,漠然而笑:“怎么,你也想吩咐我做事?”
心诚竟是一震,又是这种被看穿的感觉,自小挥之不去,饶是心诚早已习惯,也觉穿刺之痛,心诚竟是嗫嚅,许久方道:“不敢。”
这日之后,心诚照样在帝台飞鹰走狗,追着苏木兰不放。
梳蝉病了月余,心诚才极难得的想起来,进宫探望一次,却座上长了钉子般只坐不住,梳蝉见了,不由笑道:“二哥是想着去找苏木兰?”
心诚只嘿嘿一笑,梳蝉叹道:“你虽是我二哥,我却到现在都与外人一样,真个不知二哥的心思是怎样的,最早是与人传龙阳断袖,之后又恋着一个风尘女子,现在却是有夫之妇,下一个又该是怎样惊世骇俗?”
心诚闻言却不再笑,英眉俊目之间情致深宛,眸色清朗如月,沉静道:“不会有下一个了。”
梳蝉闻言却是心中一震,随即蹙了双眉,不由道:“二哥——”
心诚却轻挥了下手,如风清举,神色认真而决断。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但你也该知道我定是听不进去的,你我兄妹难得见一面,就别再为了此事争执不快了。”
梳蝉闻言一叹,心知她二哥的脾气,也不再多言。
心诚告辞后,翠翘叩门进来,放下手中汤盏,笑道:“娘娘这几日都有些咳,奴婢炖了枇杷秋梨,正好润肺滋养,娘娘先喝了,奴婢等下就去端长寿面。”
梳蝉拿起汤匙,轻轻搅着,澄金色的秋梨汁泛开涟漪,似在思量什么,刚要入口,却听门外道:‘娘娘,皇上来了。”
“臣妾拜见皇上。”
中然进到屋中,似是有些惶惑迎面而来的气息,怔了一下,才道:“皇后不必多礼。”
两人对坐着,梳蝉垂首,自上次争执之后,这月余来,竟是两人初次见面,中然见了梳蝉淡淡倦倦的神色,梳蝉虽心思机巧,然而已是这许久夫妻,中然也终于弄得清一点了,梳蝉此时的神色,虽仍是怨怒未消,却也可算得平静相对了,不会再故意言语激怒来赶他离开。
中然心上微叹,许多时候,明知她是故意,也明知帝王该是喜怒不形于色,威严庄重,仍是会被她轻易激怒,不该如此,却只在她面前克制不住,只在她面前!思及此处,中然不知为何又微微有了莫名的怒气了。
“这是——”
中然转首看见南面窗下摆了香案,供了瓜果香烛,却无神龛,只有一个白瓷酒瓶。
“这是臣妾重阳时,在祭奉酒神杜康,因着这些时日在酿菊花酒,所以便一直供着。”
中然闻言不知为何心上一动,又夹杂了一丝不明的疼痛,看着梳蝉,道:“你饮酒了?”
梳蝉微笑道:“饮了一点长寿酒,”又道:“是臣妾的大哥送来的。”
“你身子不好,该少饮才是。”
梳蝉弯唇笑着,许是染了醉意,垂了眼睫竟似海棠花丝。
“今日是臣妾的生辰,二哥入宫来看臣妾,一时高兴,便饮了一杯。”
中然一怔,道:“今日是你的生辰?”恍惚才惊觉记起,微有愧意,不由道:“是了,朕记得你是十月生的。”
梳蝉身子一直不见好转起色,一直恹恹,去岁生辰宫宴之上已是更添惹了心病,今岁便一早知会过梅婕妤,不再在宫中设庆生宫宴,一众嫔妃也都只送了贺礼过来,不敢多搅扰皇后。
中然道:“朕竟忘了,都没有为你准备贺礼。”
梳蝉笑道:“皇上其实已经送了臣妾贺礼了。”
中然不解,梳蝉笑道:“翠翘,将东西拿来吧。”
翠翘应了声是,不一会拿着一只五彩凤蝶大风筝进来,中然竟觉呼吸一滞,转首去看梳蝉,只觉心中不安不忍。
梳蝉笑道:“皇上与绵妃今日午后放风筝,可这皇宫这么大,广夏宫与画眉宫离得这样远,为何那风筝就偏偏落在臣妾庭中?而且就落在这窗前,皇上,臣妾不明白,为何偏偏就在今日?臣妾想这应是皇上与绵妃送给臣妾的贺礼,臣妾会好好收着的。”
梳蝉竟是这样笑着,淡淡如衔月,似醉似梦的呓语,中然心中难过,紧蹙了双眉,轻声道:“蝉儿——”
听闻中然开口相唤,梳蝉看向他,中然却是语塞,无话可说,当真还能说什么?
梳蝉扶住额头,又笑道:“还是说皇上连这一只风筝都舍不得,向臣妾来讨要了?”
中然更是难受,梳蝉眼角已是绯红,映着眼睫黛色,眼中一片水色伤意,竟如水边红蓼秋夜染霜的哀柔,虽是笑着,已有哽咽,细语如泣。
“蝉儿——将这风筝扔了吧。”
“扔了?这风筝落在臣妾宫中大半日,也未听说皇上叫了宫人去找,想来也是丢弃之物了,皇上和绵妃不要了的,臣妾都不能留着吗?”
中然再忍不得,起身便要离开,梳蝉低低笑道:“臣妾又惹皇上不悦了?”
“蝉儿!我知道你心里难受——”
梳蝉闻言忽然抬首看向中然,眸中水意盎然,含了露滴一般的脆弱,却凝了寒星一般的逼人,中然竟有一瞬的怔忪,似乎无意间便想后退一步,这样的目光竟仿若冬夜的水,柔软而刺骨。
中然不是第一次见了。
“臣妾为什么要难过?”
中然只觉心中的答案呼之欲出,而这个答案,无伤曾告诉过他,梳蝉似乎也曾几欲出口,然而这个答案就在唇边,中然却生生咽下,生了倒钩一般,刮的唇齿喉舌都痛了。
梳蝉笑道:“皇上为何不说呢?是不知还是根本就不在意?”
梳蝉站起身,走到中然面前,中然才发觉梳蝉竟微微有点摇晃,不由伸手扶住了她,然而手刚一触及梳蝉,梳蝉却似烫着一般慌忙后退躲开,脚下不稳便摔坐在榻上,碰翻了榻桌上的绣篮,散了满地。
满地的小肚兜,小斗篷,小帽子,小鞋子,满目的莲生贵子,百蝶绕花,双狮对头,麒麟送子——
“这是——”
梳蝉一笑,此时屋中只有他们两人,梳蝉竟亲自弯身拾起地上撒落的这些刺绣。
“这是臣妾为朱昭媛月复中的孩子所做的。”
软绵绵的一句话,说到孩子两字时梳蝉还笑了一下,却藏了一根尖细的小刺,中然一瞬只觉都扎在了心上,扎的痛了,扎的醒了,终于思转过来,想来朱昭媛怀了这个孩子,梳蝉心里其实该是不好受的吧,而他竟从未想过。
中然已不知心中究竟是什么滋味了,只得道:“你有心了,只是你身子不好,多歇息才是,不要为了这些劳累了。”
“这是臣妾应该做的。”梳蝉又似是喃喃的,“除了这个,臣妾还能做什么呢?”
中然心上一叹,竟也弯身,帮着梳蝉拾起地上散落的刺绣,不经意间两手相碰,梳蝉缓缓抬眸看他,一时竟不知是梦是真,梦境之中似乎也曾有过这样的时光,梳蝉便不觉怔怔落下泪来。
泪水滴落在中然的手背上,中然只觉身上僵了片刻,缓缓一叹,只作未见,道:“你好好歇息,朕先走了。”
中然走到门口,却正巧见翠翘端着两碗面进来,见了中然欲走,不由道:“皇上,这是皇后娘娘的长寿面,皇上陪娘娘吃一点吧。”
汤面细滑柔韧,精致鲜美,然而袅袅热气,竟似便能隔了两人的目光,竟虚渺犹如海市,看似彼此近在咫尺,却或许远在天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