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华妃身怀有孕,正是后宫之中第一个得意之人,如今却忽然身陷谋害皇嗣之事而被禁足,皇上忧悲之甚,每日只独宿蟠龙殿中。
后宫一时萎靡,前朝却政事渐多。
戚国太康三年三月,清明雨后,天象乖越,剑州大旱,寒州西江水淹,丹州阿兰山北地震,之后灾疫流遍,及至五月,兰棹城忽发瘟疫,戚国首富兰棹贺家千金散药,收军民之心,并与废太子余党合从肆虐,以天降异兆屡应戚王弑杀父兄,篡夺皇位,太子衔冤,军民激愤起义,号“复贤军”,杀守将刺史,戚国震动。
戚王调大将苏滨率军平叛,围城半月,复贤军死守,一时僵持。
灾患重重,举国大震,如此堪称国难之际,然早朝如煮一锅沸粥,百官哀声,却无一人能出应对之策。
中然坐在龙椅上,隔着旒冕玉珠,微微苦笑,心诚自黑城凯旋而归,便解了兵权,以心诚往日心性,中然如何不知心诚是怀着满心的怨怒,而无伤为避讳谢长史等人之“权臣不臣”之言,称病多日,如今倒是遂了这些人的愿。
可是如今唐朝国内谋乱亦重,疲于应对契丹,戚国之中又是谋乱灾患并行,契丹若趁此入侵,除却心诚,还能再遣何人去?而眼下这数州的灾患又该如何应对?
“臣等无能——”
金殿之上,乌压压跪了一片人,跪了许久,竟只有这四个字。
中然淡道:“去请叶丞相。”
内官去了,之后却是魏檀上殿回复道:“丞相病重,今日难上早朝,还请皇上恕罪。”
魏檀乃是当年先定国公在时叶门四君子之一,也是四君子之中如今唯一留在戚国之人,而魏檀虽未入朝为官,学识威望却是极高,翰林院中学士但凡有难解之处,亦多是请教于他,中然对其亦是极礼遇,因此魏檀此时上殿代无伤请罪,中然虽愠怒,却不好发作。
散了早朝,中然便是整整一日于御书房之中的愁坐。
夜半只听半空雷鸣,竟是天狗星堕,其声雷动,满城皆闻。
如此不祥之兆,中然心中更是忧急。
次日早朝之上,礼部尚书殿上进言请中然前往绛都行郊禋之礼,禳祈祷福,所拟详表,礼仪隆重,众臣附和,然词理迂阔,只在祭天,无益治灾。
中然尚在犹疑,却忽然听闻内官道:“叶丞相到!”
中然不觉一惊,无伤迈入殿中,端缓而至,神色清悴,果然抱病之语并不是虚言,然而无伤虽带病色,却是气度风采,绝然过人。
“皇上,微臣抱恙,不能及早为皇上分忧,还请皇上恕罪。”
“丞相带病上朝,朕心钦感,来人,赐丞相座。”
“微臣不敢。”
许久未上早朝的叶丞相忽然而至,却不再似往日文雅温和,无伤再拜而谢绝赐坐之后,忽然出言厉斥群臣,言辞激绝。
“戚国如今不但农事见急,更有灾疾之患,此时不思下抚于民,竟欲大兴祭祀之礼,徒耗国库!再者山崩河泛,蝗蠹伤稼之灾,天之常道,诸国皆遭,岂是戚国独患?至于妖兆频现,不过贼人流言,皆何足惧?何况蜀国曾有神马长嘶之吉兆,如今又是如何?可见天象映国运只说,不过存心谬传!卿等位尊调鼎,不思同心辅助陛下,反欲行祭天之礼,以证叛军言陛下‘无德九鼎’之言?居心何在?”
无伤多日未上早朝,而今日方上早朝,便见礼部那几人弄出这么一件事来,端和如他,也不禁动了怒。
而他一人立于殿上,寥寥数句,无人敢应,无人敢言。
言罢,无伤请旨亲往剑州等重灾之地巡抚,中然微叹,终于应准。
五月黄昏,云色焰若烧灼,微风吹散残阳下一片蝉声。
席咸抱着一大摞卷宗走进议政堂,他虽然已经来的很晚,却料定议政堂中此刻仍会是人满为患,窃议纷嚷。
丞相叶无伤今晨已经请旨亲往灾地视察,明日即动身,早朝之后便令三省六部将近期半月的政务整理好卷宗呈于议政堂,亲自过目一遍,席咸心里冷笑,叶无伤竟欲一日之内批示完三省六部近半月的政务,别的不说,单是他礼部的卷宗就足够这位叶丞相看到明日夜里。
然而进到院中,迎面却只见几个官员疏疏落落的出来,席咸狐疑,进了屋只见金色日光落满正厅,一张漆黑乌木桌上平铺长卷,长卷上落着日光成河,漪流水漩,映照每一个字都如山川。
无伤一手支颌,闭目养神,听见声音睁开双眸,看着席咸,淡淡道:“我等你有一阵子了。”
无伤语气淡到极致,淡不可收,本来就觉无味,席咸竟比他预料的还不如。
席咸心中一震,将手中卷宗恭敬放在桌上,后退一步,躬身以待,礼部尚书张成勋竟不敢来,礼部上下今日被无伤在殿上点名训斥之后,非常之失颜面,因此竟推了席咸来。
够厚重的一摞卷宗,有如磐石压在桌上,无伤伸手自上而下划过,竟似打蛇一般于三寸停住,抽出一卷翻开来。
一目十行,如扫云烟,只一刻后,那磐石就矮了一截,席咸看的双目不错。
“大哥,我听说你明天要走,在谪仙楼叫了一桌子的酒菜等你,菜都凉了也不见你来,你还在生我的气啊——”
来人正是心诚,一进门扯开嗓子就开喊,却见无伤坐在案后正批阅卷宗,不由奇道:“你怎么还没完事啊?”
无伤头都未抬,微微皱眉轻声道:“安静点。”
“好好好,我安静,你快点啊!”
心诚说着在一张椅子上坐下,见了席咸立在案前,从鼻子中哼哼了两下,抬起长腿便搭在了椅子前的小桌上,双腿交叠,一手放在腰间,一手玩着剑上流苏。
竟是十分标准的兵大爷的坐姿气派。
席咸眼观鼻,鼻观口,口观心,心里厌恨,却隐约明白叶心诚这副样子的用意。
叶心诚出身名门大家,再如何放荡不羁,终是修养不俗,此刻这一副标准兵痞模样,摆明了只是在取笑席咸的文人迂态。
席咸虽仍弯身,却不禁暗暗挺直了腰。
心诚打了个哈气,忍不住道:“大哥,你要去多久才回来啊?”
无伤仍未抬首,道:“先去寒州治水,再去剑州治旱,然后去一趟丹州安置灾民。”
心诚皱眉道:“大哥前两月不是已经去过丹州了吗?”
“有什么办法?丹州地震,连及并州,看前日递上来的呈报,只怕要有疫病横流,灾民还未安置妥当,若真发了疫病,冷寿峰和方开文都不济事的。”
“该带的人都点齐了?”
无伤一笑,道:“除了你前几日硬推进我府里的那个。”
“为什么不带?这个人也算是个奇人了,水利天文,地理岐黄,虽然不及大哥,也算大半个百事通了,我养了他两年多,这次可正好用的上了。”
“学识的确够用,只是这人善迎人意,虽刚无操,非是有德之人。”
心诚不以为然,道:“现下是什么世道?还能有几个方纯谨?能用就成了,怎么还这么多讲究?”
“紫罗草也能治风寒,你要不要讲究?”
“这人没那么毒吧?”
无伤一笑,抬眸看向心诚,道:“从来有才无德之人都是最毒的。”
席咸负手而立,眼见那磐石渐渐被铲平,耳边是他们兄弟的言来言往。
“那这么算来,大哥是决定一月之间将这三州都去到了?未免太辛苦了。”心诚略一思索,道:“剑州是旱灾,派个得力的人去就是了,反正主要就是看着发放灾粮谷种,修修水渠的活计,大哥还要亲自跑一趟吗?”
“你竟以为这是容易的事?戚国还经得起第二座感恩园吗?”
席咸闻言微微抬眼看向无伤,这话说的无头无尾,然而他却是明白的。
太后亲兄秦卓墉原任户部侍郎,罗氏一案后继陆梅卿任户部尚书,去岁秦卓墉在无恙山下圈地驱民,京兆尹容恩明法不容情,闹了好一阵子,今年未出正月秦家便毫无顾忌在山下开始修建感恩园,其中单是花岗大理石便是从楚国直接购进,这会虽只见了园林大概,也足可见豪富之象。
秦卓墉虽是皇上亲舅,然任赏赐如何丰厚也绝担不起这样一座园林,足见搜刮之狠,因此其上任未足三年,民怨之重,不逊当年罗家。
去岁太子余党在剑州兴乱,不足千人,秦卓墉却如蚊蚋见血,平乱之后,安插亲信为剑州刺史,这也罢了,更甚竟将剑州富豪之家尽数划进乱党名单,抄查家财,不计其数,七成便落了秦家。
而此事只有朝中数人知晓,无伤当时正在并州教民应对蝗灾,得知此事,已是大怒,碍着中然,尚未决意该如何对付此事,却未想连蝉儿也来书信求情。
无伤只得生生压下怒意,赶到剑州后也只是重审此案,剑州几家富商,虽被抄没了家财难以追回,却大多捡回一条命,已是万幸,秦卓墉虽因此事恨极无伤,却也怕极叶家。
因此剑州大旱,发放灾粮谷种之事虽相对容易,但关系百姓生计,无伤若不亲自前去坐镇,不知秦卓墉此次又要指使手下私囊到何种地步,而民若遭饥,只怕逆党啸聚,饥民依附,何况剑州已有先案,如何还能轻视!
心诚又打了个呵欠,懒懒道:“这戚国的丞相可真是不好当啊!大哥你这多久前才从剑州回来,连口气都还没缓过来,就又病了一场,如今又要走,还不如干脆请皇上封你个‘巡国刺史’,才算贴切。”
无伤不及呵斥,席咸弯身一拜,道:“叶大人若能信得过,下官愿效犬马之劳,代叶大人前往剑州,抚恤灾民。”
屋里静了一会,心诚一声哼笑,慵倦的眸色终于有了一丝兴味,伸直了长腿,侧首看着两人,明显便是一副准备看戏的神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