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于出了长寒宫,守在广夏宫门前的子楝见了梳蝉,道:“这里真不是你该来的地方。”
梳蝉笑道:“让你护送本宫来长寒宫,是否委屈了颜统领?”
子楝道:“皇后娘娘的差遣,微臣哪里敢有怨言?”
梳蝉笑道:“不敢不等同于没有,你武功才学都是过人,本该与你父亲一般,驰骋疆场,建立功名,守着这小小皇宫,的确是委屈你了。”
子楝闻言不答,梳蝉叹笑道:“这么久了,一年一年的过去,每一年见了你,你都更生疏,让人感叹伤怀。”
子楝闻言不由心上微动,梳蝉笑道:“今晚叫你来,其实也只是想见见你,大哥不在,二哥整日里胡闹不见踪影,自小的兄弟,也只得你还在宫里了。”
子楝道:“微臣不敢当,娘娘自有亲兄表兄,何须今夜伤怀?”
梳蝉闻言失笑道:“原来你竟是因着晚风在怨我?”
子楝闻言叹道:“微臣不敢,微臣也不会,更是心知不该。”
梳蝉闻言只觉心上当真一时触动,叹道:“如今也只有你会说这样的话,”又道:“已经三年了呢,子枫去为先皇看守陵墓,三年之期若过,你可为他想过前程?”
子楝苦笑道:“心诚的脾性,我还不知吗?子枫今后在戚国,哪里还会有前程?”
两人说着,已行到序月亭前,梳蝉道:“再向前走便是广夏宫了,已是很晚,本宫就不累烦颜统领了。”
子楝闻言,行礼拜别。
梳蝉一叹,停步在序月亭前,月色桂花,一样清美。
“娘娘,已很晚了,该早些回宫了。”
梳蝉轻声一叹,却忽然道:“翠翘,笙儿葬在哪里了?”
翠翘闻言惊道:“娘娘——”
梳蝉叹道:“已过了这么久,你寻个机会好好重新安葬她吧。”
中秋之夜,中然虽留在画眉宫中,之后却是更多的留在集萃宫,宫中能得恩宠的嫔妃本就寥寥,谢昭仪后来居上,渐渐并驾绵妃,齐才人因此更少得见中然,而朱修仪虽得晋封,却是失宠已久,其余嫔妃更显黯然。
时日悄逝,谢昭仪荣宠渐稳,及至重阳,中然于宫宴之上,再次提及晋封谢昭仪为淑妃,而自梅婕妤之后,后宫之权暂由太后掌管,中然有意令谢昭仪掌后宫之权,谢昭仪竟坚辞不领。
如此合宫艳羡的恩宠,谢昭仪竟辞以入宫未久,不能担此大任,中然只得作罢,却更敬重谢昭仪品性无争。
中然便又道:“后宫之权不宜长久由太后掌管,有妨太后颐养天年,皇后的身子近来好转许多,还是交由皇后吧。”
太后不备中然忽有此言,却难有劝阻之语,只得依从。
重阳宫宴之后,六宫之权终于交还这六宫之主。
中然看着梳蝉,清浅一笑,唇舌之上却仍不觉带了淡冷。
“再有月余,便是先皇忌日,今年是三年大祭,还请皇后多费心了。”
梳蝉觉得出心上一点苦冷如莲子,却是雍雅而拜,端然笑道:“皇上放心,臣妾定会尽力。”
相视之间,心思各转,都是痛着,却对彼此,都是无能为力。
而这一季重阳,素雪斋中菊花之盛,团团过丈,香药芳郁,经月不散,堪称人间奇绝。
清晓薄寒,昨夜落了今岁第一场雪,满庭霜雪,细雪凝在枝头,又如花开。
凝着柳枝如素丝,风絮轻飘,云叶裹了烟霞紫绣粉莲花绒缎面的小斗篷,绕着柳树下的秋千,追着那雪片,如追着蝶。
梳蝉隔窗看着,微微笑着。
翠翘端了乌鸡雪耳汤进来,放下汤盏,笑道:“娘娘,外面风大,还是关了窗子,莫要着了凉。”
梳蝉回身,取了榻桌上的刺绣,玄丝生绢之上以金银丝线绣着梵文,一针一线的来回都随着心上默念。
“娘娘,还是先将这乌鸡汤喝了吧,莫要放凉了。”
梳蝉微皱了眉,笑道:“又是这种黄芪药味。”
“这几日天气转冷,黄芪为补药之长,能补气固表,多用些是好的。”
梳蝉闻言,起身笑道:“昨夜落雪,今日正冷着,大哥怎么来了?”
无伤笑道:“许久也未见你,昨夜初雪,今早我透梅阁外就发了早梅,我叫人折了几枝来。”
梳蝉闻言一笑,无伤自中秋之后回到帝台,却一直对她避而不见,梳蝉心知,因着华妃之事,大哥仍是怪着她。
而今岁先皇忌日,中然率百官前往帝陵祭祀,梳蝉身为皇后随行,终于再次在祭祀这般隆重典礼之上露面,与中然一视一言,雍和淑雅,帝后相敬,百官称贺。
而后宫之中,梳蝉主持宫中嫔妃于太庙祭拜先祖,礼仪祭物周到尊贵,却无丝毫奢侈之象,几近无缺,如今合宫俱是称赞皇后才德。
梳蝉心上一叹,她如今的这个样子,当是如了大哥所愿,真正的叶氏皇后原本该有的样子,端华无限。
无伤道:“在绣什么?”
梳蝉笑道:“妹妹听说,唐时有女子卢眉娘在一尺绢上绣《法华经》七卷,人称绝世,只不知妹妹能否绣满十卷?”
无伤道:“这后宫出了这许多事,确实难免生了煞气,你绣法华经,也好静心,自然辟邪。”
梳蝉笑道:“大哥说的是。”
无伤微叹,道:“这后宫的事,你自有你的心思,只是我听说你仍留了那个宫婢在宫中。”
“大哥说的是樱儿?”
“我只听闻这女子所为,便不是寻常,而你如此处置,当真不似你。”
梳蝉笑道:“孙才人与彩儿之事也便罢了,只是,还有云叶,当日便是翠翘都被瞒着,樱儿竟能察知,告密到太后那里,这样聪明的棋子,妹妹真是舍不得就这样毁去,真是忍不得想看她究竟能走到哪一步。”
无伤闻言轻声细叹,不知是不信还是责怪,随意淡道:“随你。”
梳蝉也是轻叹,转了语气,道:“妹妹听说前几日安国又袭了黑城,虽然被击退,守将储德祥却是叛逃契丹,黑城出了此事,二哥此次是否又要出征?”
储德祥是苏竟旧部,戚王当年打江山时便跟随苏竟,苏竟功高于国,被封为大将军,统领戚国兵马,一生戎马算是显赫以终,而苏竟沙场之上神勇无比,朝堂之上却失于算计,多数跟随他的部下仍是当初官阶,不得晋升,连储德祥至今也只得戍守黑城。
而上月安国散军偷袭黑扎口,储德祥率部下迎战,惨败退守,幸得兰棹守将林涣率军而至,解困黑城,而储德祥与其部下皆受劾奏,言其居功自傲,散漫无纪。
苏竟在帝台听闻大怒,以至中然下旨着刺史问罪,苏竟也不念旧情,未曾为其有一句求情,然而,圣旨未到黑城,储德祥率众叛逃,林涣带兵追阻,击杀大半,而储德祥竟打伤林涣叛逃契丹。
无伤道:“因着这事,心诚又在别扭,不肯上朝。”
梳蝉叹道:“又要大哥多费心了。”
无伤离开后,梳蝉只觉心上叹息都有微痛,转首看向窗外,一片庭前雪。
入夜更冷,灯下刺绣,梳蝉不由思及近日转寒,正是要紧注意的日子,而无伤剑州回来,身体就一直不见好转,今日虽来见她,却是之前已是连着三日都未上早朝。
正思及此,翠翘推门进来,对梳蝉道:“娘娘,您叫人送到大公子府上的胡羊角和肉苁蓉——叶大人不肯收,叫人送了回来。”
梳蝉一叹,道:“胡羊角罢了,那肉苁蓉是沙漠中特意挖来的,十分难得,你再叫人去送一次。”
翠翘去了,许久,进来回复道:“娘娘,叶大人还是不肯收。”
梳蝉闻言刚欲开口,却是化为一声叹息,道:“算了,收着吧,再名贵也不过是药,只能治病。”
架上翡衣呓语,霁月三更,银雪凄凉,正是易惹人思忆的凉夜,远处宫中却有笙歌如沸。
深冬之夜,一匹已看不出毛色的马驮着一个人停在了戚国大将军苏竟府前。
那人从马背上一头栽下,月出云间,才看清那人满身满脸的血污,甚至肩上刀伤,草草的包扎经不起这一路颠簸,几近露骨,那人用尽全力的爬到府门前,寂静的黑夜中响起沉重的叩门声。
苏竟随手披上一件外衫赶到厅堂上,将军府被深夜叩门,家仆开门见了这么个血人几乎魂飞魄散,忙叫起了管家,。
家叫人将人抬到厅上,取来巾帕擦拭脸上血污,却见那人脸上竟也是一道刀伤,横过鼻梁,几辨不出面目,那人几乎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只不停地叫着“将军救我!”
管家无法,只得叫人去请二小姐来,苏家二小姐见了那人,看了半响,忽然失声惊叫道:“储叔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