梳蝉听了不及起身,中然已走了进来,正见了此景,竟是不由笑出声来。
梳蝉只觉面上微微一热,半是嗔道:“皇上是在取笑臣妾吗?”
梳蝉说着解了云叶编的辫子,然这一解开,便是撒了满肩长发,衬着雪白绢衣,雪墨之色生了娆艳。
中然别开了眼,梳蝉抿了唇起身披了外衣,两人默然,云叶见了中然,却是嘟了嘴道:“父皇,云叶没了一颗牙。”
中然闻言又是一笑,道:“真的?”说着抱起了云叶,笑道:“云叶要长大了呢,让父皇看看。”
“不要!”云叶脆生生道,许是见的多了,云叶终于不再畏怯中然,“一点都不好看,不要看!”
梳蝉坐在榻上,看中然抱着云叶说笑,自谢昭仪入宫之后,中然来广夏宫更是渐渐少了,每次来也只是抱着云叶说几句笑话,思及此处,梳蝉只觉心上一绞,然之后却不知究竟是何滋味。
“父皇,云叶在后园树上挂了好多璎珞,父皇也去看看嘛。”
中然便抱了云叶出去,回来时见梳蝉已坐在窗前,手中拿着绣绢描画。
中然笑道:“云叶可真聪明,想的出这样的法子来。”
梳蝉笑道:“本来臣妾是剪了彩纸绢纱花样的,只是一经风雪便落了残了,云叶看着,便道只觉又是一场花落,更是难受,因此才串了那璎珞彩珠挂在树上的,皇上不会觉得臣妾奢侈吧?”
中然笑道:“怎么会呢?只是挂在树上,又不是丢入水里,哪里奢侈了?何况即使奢侈又怎样,云叶可是朕的长公主!”
云叶得中然和梳蝉同样话语,小小年纪终于觉出这长公主三个字何其尊贵,何其可由心任为,笑意更甜,相由心生,更隐隐透出一丝高傲贵气。
中然忽然微叹道:“何况看着云叶这样开心,朕心里也稍稍能好受一些。”
“皇上是在为黑城之案而忧心吗?”
中然叹道:“因着这案子,如今朝中已是闹得不可开交,”中然似是又忆起这几日早朝之上的情景,摇首叹道:“当真是乱成一片了。”
梳蝉舒声缓缓道:“皇上不必忧心,皇上是仁君明君,此次之事,定会分明。”
中然叹道:“朕只怕最后会太分明了。”
梳蝉闻言看向中然,中然似是自觉失言,然看向梳蝉,却已淡了戒备之色,唯有倦意不掩,梳蝉只觉心上一动,满念唯有此时长久之愿。
中然离开后,梳蝉仍独坐在榻上,似是思忆,似是痴念,门上忽然轻叩,翠翘进得屋中,轻声道:“娘娘,冷宫里刚传回消息,梅婕妤——自尽了。”
梳蝉闻言只觉心上一冷,轻声一叹。
而次日却听宫人回报,原是梅婕妤自尽,冷宫之中的妃嫔死后照例都不得葬入妃陵,只得一袭麻布裹了尸身,葬入冷宫之后乱坟之中。
然自梅婕妤被关进冷宫后,当日服侍过梅婕妤的一个宫人被分到了集萃宫中服侍,那宫人感念梅婕妤当日相待甚厚,偷偷出了银钱给冷宫守卫,运了口薄皮棺材进来为梅婕妤收殓,此事恰被其他宫人撞见,禀报了谢昭仪。
谢昭仪听闻之后感念这宫人义举,并未追究,放过了此事。
然此事却是不知因何传到了宁德宫中,太后大怒,当即着人前去集萃宫中,将那宫人拖到了司刑院杖毙,又召了谢昭仪到宁德宫中,厉声训斥,寒冬之月,又罚谢昭仪跪于殿外。
谢昭仪前次在宁德宫外跪足了三个时辰,已是染了风寒未愈,相隔不过几日,太后竟再责罚其跪于冰寒地上,谢昭仪终于不支,晕了过去。
中然赶到宁德宫时,见了晕倒在地的谢昭仪,竟是浑身冰水,原是谢昭仪晕倒,太后更怒,竟令人以水泼醒,谢昭仪受了这激寒,虽是转醒,却又晕了过去。
中然慌忙解了自己身上的披风裹住谢昭仪,却抬眼见了正端了第二盆水过来的宫人,中然怒极,然不及发落这宫人,太后便拄了沉香龙头杖缓缓步出大殿。
中然顾忌谢昭仪,不肯与太后更多争执,抱起谢昭仪转身离去,太后一手杖掼在地上,神色愈发恨怒。
“娘娘不必担心,皇上已宣了太医前去为谢昭仪诊治,谢昭仪不会有事的。”
梳蝉闻言一叹,即便此次无事,黑城之案不结,太后便不会罢休,如今朝中以苏竟为首坚持彻查此案,谢长史虽官阶并不甚高,然于文官之中颇有威望,谢长史此次站在苏竟一边,朝中多半文臣俱是上书恳请中然严查此事。
而太后要护着秦卓墉,已是恨极苏竟,却不得将其怎样,谢长史却是品阶不高,何况还有一个女儿在宫中,正在她眼底下,以太后的为人,如何容得谢昭仪好受了去,而谢昭仪既得中然宠爱,如今中然为谢昭仪又多次与太后冲突,太后只怕更是恨极。
梳蝉一叹,谢长史清廉刚正,是如今戚国朝中不可多得的清官才臣,大哥亦极是看重他的,甚至那日为此特意入宫吩咐了她好生看顾谢昭仪,然而太后如此——
梳蝉正是心中忧烦,却听耳边忽然传来云叶呼痛,之后便是大哭之声。
梳蝉忙起身掀了珠帘出来,却见云叶捂着小手,一边哭一边跌跌撞撞的跑进来,撞到梳蝉怀里,哭道:“好痛啊!”
“怎么了?让母后看看。”
云叶的手上竟是一条红痕,梳蝉心疼道:“怎么弄得?”
翠翘在屋外听得声音慌忙进来,见了云叶手上的伤,回身看了看,道:“奴婢该死,没有看好公主,这是被翡衣啄的吧,奴婢这就去拿伤药。”
“母后——”
云叶呜咽哭着,梳蝉又是心疼又是好气,道:“都告诉过你了,不要去抓翡衣,好了不哭,母后给你上药。”
终于上好了药,白茯苓药膏清润缓了痛楚,云叶方收了眼泪,黏在梳蝉怀中,却指着翡衣,恨恨道:“母后,它抓云叶。”
梳蝉道:“以后离它远些就是了,你还小,抓不得它的。”
云叶闻言不甘道:“母后,它抓伤了云叶,你也不罚它!”
梳蝉闻言笑道:“那好,云叶说要怎样罚它。”
云叶认真道:“杀了它!”
云叶声音娇甜,容色天真,然那语气之中清明恨意却令梳蝉心上一凉。
云叶见梳蝉不答,便撒娇道:“母后说云叶是长公主,想要怎样都可以,它弄伤了云叶,母后可不能轻饶了它。”
梳蝉看着云叶,只有七岁的云叶,神色仍是娇憨,心思已是冷绝。
梳蝉思及此处,心上更冷,果然不愧是中虔的女儿,梳蝉因着谢昭仪之事已是心中烦乱不已,云叶的这一点不经意的浑然秉性的流露,更令梳蝉烦乱难解。
云叶却是不觉,不停的央告。
梳蝉心中忧烦至极,不由冷了声道:“它只是畜生,什么都不懂,云叶不要太胡闹了!”
梳蝉声音仍轻,然云叶从未听过梳蝉与她说话之时带上一丝冷意,不由一怔,抿了小嘴就要委屈的落泪,梳蝉却是只觉心口都有微痛,虽想开口哄她,却再顾不得。
翠翘在一旁见了,慌忙吩咐宫人去宣太医,又取了苏合丸与梳蝉服下。
“这几日天气转冷,娘娘都是还好,奴婢便疏忽了娘娘这心疾每到冬日都要发作一次的,奴婢真是大意!”
翠翘不断自责道,梳蝉服了药,伏在榻上,抬眼看去,已不见了云叶,不由轻叹出声,这心疾每年冬日都要发作一次,其实不止是心疾,还有当年那一点残留的牵机。
那年亲手送上的牵机,那人如今早已不在,而他的女儿却在她的身边,每日叫着她母后,她便当真视作了自己的孩子,然而渐渐长成,那容色神情,当真是再自欺不得的相似,纵是如何告诉自己当年之事,她并无过错,竟仍是会有这样猝不及防的惊痛。
窗外雪月重重,药气之中沉沉睡去,这样沉重的心绪之下,冥微梦境之中,却是年少时,春风水岸,杨柳桥边,几个少年含笑并骑,竟无间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