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人您这是说的哪的话?这楼上的琴师从不见人,这您也是知道的,您消消火,我这楼里前几天新排了浑月兑舞,给您留了最好的位子呢。”
“叶楼主,你今儿也别再跟我糊弄,实话说了吧,你是不是看我今儿被皇上销了官职,就以为我朱家就要这么倒了?叶楼主——你今天给我这个面子,来日我朱锦堂再登上朝堂就是丞相!他们叶家算个什么东西!我立刻八抬大轿的迎娶你进门,他叶心诚都敢娶花魁,我怕什么!”
“朱大人说的这是什么话,叶词哪里有这个福气!可这位琴师真的是从来不见人的,您今天就——”
“行了!行啊!”朱锦堂后退一步,指着叶词骂道:“给你几分颜色就给老子开起染坊来了,告诉你,管他是天王老子,这人老子今天是见定了!再敢拦着别怪老子,拆了你的停云楼!”
朱锦堂推开叶词便要向楼上去,护卫仍旧阻拦,朱锦堂大怒,一挥手,手下随从便和停云楼的护卫在二楼动起手来。
这二楼雅间里坐着的人,有的是王公贵族,平日里众星捧月一般的捧着叶词,此时却无一人站出来劝解一句,叶词心里冷笑,更觉这许多年尽是凉薄不堪,正要吩咐楼中护卫不必客气,三楼的房门忽然打开,众人看去,都是一惊。
竟是丞相叶无伤站在三楼扶栏处,向下看着众人,神色淡漠,语气更淡。
“本官记得朱大人被皇上责令醒过在家,朱大人却是好兴致啊!醒过到停云楼来了。”
“叶——叶大人——”
朱锦堂顿时酒醒了大半,手足无措,满脸赘肉乱颤。
无伤拂袖转身便欲进屋,却听楼下忽然有人开口道:“都传闻这琴师从不见人,原来只是我等分量不够啊!也是,若见便也该是叶大人这等位极人臣,权倾戚国之人!”
此乃诛心之言了,无伤回身,开口之人面白青髯,颇有风雅之度,只是眼神浮薄尖刻,不似儒厚之人,正是御史中丞梅济海。
“梅大人言重了,无伤只是与此琴师有私下之交,非关权位!”
“也对,”梅济海点头拈须,“便是私交,也该结交叶大人这等高雅如玉,鹤立鸡群之人!”
无伤眸色微变,刚欲开口,身后房门再次被打开,一人走到扶栏处,笑道:“这样向下看去,还当真是鸡群呢!”
众人更惊,随即皆跪拜道:“臣等见过皇后娘娘,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
梳蝉只是淡笑,也不开口叫众人平身,而是向梅济海道:“梅大人可真是雄辩珠玑,苏秦不及,‘位极人臣,权倾戚国,高雅如玉,鹤立鸡群’,”似细细咀嚼一般,“叶丞相只是站在这里,梅大人就对叶丞相如此不吝评价,不知本宫如今也在此,梅大人又是如何评说?”
梅济海面色微变,道:“是臣失言,臣不敢妄说,请皇后娘娘恕罪!”
“梅大人身为御史中丞,纠谏百官言行,是否自己更该留心留意?今日之后梅大人所言怕是要传遍戚国,须得何人方能登楼——”
手肘忽然被无伤轻碰,梳蝉一笑,终于放过梅济海,道:“既然知罪了,便退下吧。”
两人回到屋中,中瑾已经不在。
梳蝉道:“我让他从后楼先走了,免得听到那些,让他心烦。”
叶词推门进来时便听到这一句,转身便追了出去。
梳蝉见状无奈笑道:“真是,哪个不好,偏偏看上了中瑾,多少王公贵族,就算是中然又有何不可?”
无伤闻言沉默,继而淡笑。
叶词是帝台有名的美人,凭空出现在街上,自然人头骚动,不一会便有许多看痴行错的弱夫被悍妇给提着耳朵揪回了家。
叶词追出了一条街也不见中瑾,不禁心急,四处张望,却见遥遥街口处似有百姓围拢,心想中瑾最不爱热闹,定会绕着走了,便向另一侧追去。
而那群人之中,中瑾正被围在其中。
中瑾从停云楼中出来,抱着琴似在发呆,行不多远,却是一人一马骤然而至,中瑾避之不及,向一边倒去时却险些撞到一个小孩子,一时情急松了怀里抱着的琴,将那孩子抱在怀里免得摔伤,那裹着层层绢布的琴便落了马蹄下,正被马蹄踏上,弦断之声不绝,一层层荡开,宛如浪碎。
那人勒住马,正是豹韬卫副统领张星晓,张星晓勒马回身,看到中瑾,笑道:“原来是瓒王啊!下官失敬了,只是下官还有皇命在身,还请王爷海涵!”
张星晓说罢,不及中瑾回应,扬长而去。
中瑾浑身泥水,抱起被踩得脏兮兮的琴囊,慢慢打开,手都有些抖,果然碎了!
相伴了他十七年的琴,就这样——碎了?
中瑾只觉心上正痛的茫然,却忽然被人拉住,一个矮胖妇人怒道:“你怎么撞倒了了我儿子,你看看他胳膊上的伤!赔钱!”
唾沫四溅,围者渐多。
中瑾抱着碎琴,茫然四顾,矮胖妇人推搡着中瑾,骂道:“你装什么糊涂?拿钱来!快点拿钱!你这个死人,你聋了?”
中瑾终于从混沌中反应过来,茫然的伸手解了腰间绣囊,矮胖妇人一把夺过,然而打开却是只有几两碎银子,顿时被沸烫了一般叫开,推搡的更厉害,骂的也更难听。
“你放开他!”
叶词从身后赶来,她看起来文弱纤柔,却是一把就将那矮胖妇人推开,甚至几乎将其摔个倒仰,观者大奇,甚至有人出声叫好,这样一个美人和一个市井胖妇当街大打出手,真是帝台难得一见的奇观。
“你是谁啊?竟然敢推老娘!”
叶词走得匆忙,身上也未带钱,便从头上摘下一支点翠墨纹蝶翅的金钗扔给那妇人,道:“够不够?够了的话就走开!”
叶词回身看向中瑾,几乎不敢去看那悲伤的眼神,拉着他出了人群,竟走出很远仍有人痴迷尾随,一直到了瓒王府门前,多数人才慢慢散去,却仍有几人不甘盘桓。
瓒王府大门上是御赐的乌木匾额,然而灰墙黄瓦,不伦不类,反倒显出寒酸来。
叶词拉住中瑾的手,抬首时已有了怒气。
“你今天为什么还不肯开口和大公子说?你上次不是已经答应我了吗?你知不知道大公子已经开始想要将我嫁入权贵之家了!”
中瑾笑道:“既然如此,我又如何能要得了你呢?”
“那你为什么不说呢?”
中瑾还是笑,道:“你以为我们之间,无伤不知道吗?他既然不肯开口成全,就是无望了,我们还是不要再想了。”
“那是因为你从不曾跟他说,我知道大公子的为人,若是你果真开口,就是为难,他也一定会答应的,你都不曾开口,就要放弃,你这样大公子怎么可能成全?”
“或许吧,可是跟着我又有什么好的呢?”中瑾一笑,抱着怀里的琴,“中瑾此生,除了这把琴已是一无所有,如今竟连这把琴都——”
叶词终于落泪,路人已开始指指点点,中瑾有些为难,劝她先走。
叶词忍无可忍一般,终于喊道:“其实是你不想要我吧!也是啊,无论怎样,你都是堂堂王爷,而我却是在帝台如何风光,终究不是贵族人家的小姐,你是觉得我配不上你吧?”
中瑾想开口劝她低声,然而唇角微动,话语竟如淤泥慢慢干涸在心中,唇边却是慢慢绽开如莲一般清冷寂寞的笑。
叶词跑远了,中瑾抱着琴站在府前,有一瞬间的失神伤神,叶词竟会这样误会,不过,这样最好。
当年先王驾崩,苏竟曾欲立中瑾为帝,却终未成,那时中瑾便知道,自己的死期不远了,当年戚王反出梁朝,中瑾与母亲那时仍滞留在东京,便是苏竟将他与母亲从乱军之中救了出来,这条命既然是苏竟救的,那时想到便算是他,也说不上怨恨了。
而中然登基之后,竟能容他,可是,就算中然是真的不在意,终究是忌讳,满朝的官员都对他避之不及,然而那避讳之中,的确还有许多试探和不甘。
正因如此,中瑾也知道,为了戚国安稳,叶家也是不能放过他的,可这些年跟他来往的,却也只有叶家。
一个无权无势,受人猜忌的王爷,被困在帝台,如同人质一般,是怎样受人奚落轻视的度过这几年,若不是叶家照顾,只怕都活不下去。
而他能活到如今,无伤为他担了多大的风险,他也是知道的,却不知何时会丧命,所以这些年,无论叶词如何说,他始终不肯跟无伤开口要了她。
府门吱呀一声打开,一个老翁提着菜篮出来,见了中瑾这副失魂落魄的模样,叹了口气,将中瑾拉进王府,便走便叹道:“王爷你这是——全身都是泥水,有没有伤着哪里?”
“伯伯,我没事,你千万别告诉婆婆,她又该心疼我哭了。”
老翁闻言更是气急心疼,道:“这是要将人欺负到什么地步才算是个头啊?当年苏将军还来说要王爷做皇帝的,做不成就算了,这都快四年了,怎么现在还会有这么多人看不过去这件事呢?王爷已经够安分了,还让不让人活了?真是作孽啊!苏将军也就不管了!”
“伯伯,快别说这样的话了!让人听去就是把柄了。”
老翁又是一声长叹,拉着中瑾往里走,便走边道作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