戚国三年冬,国内大安。
同年,契丹萧皇后作艳词十首,以和伶人琵琶语,两人私情,举国皆知,北府宰密告契丹主,契丹主大怒,萧后险被废,萧家势大,契丹朝中一时震动,几成大乱。
梳蝉听闻此事,不由一笑,大哥此事当是做得够绝了,竟以几首艳词止了一战,私下里又笑,却也当真是够无德了。
及至今岁佳节,上元之夜,宫中设宴,宫中少了华妃与梅婕妤等人,又多了几个娇娆女子,梳蝉更觉心厌,推说身子不适,早离了宴席,回到广夏宫中,哄着云叶睡了,自己却是睡不得。
策马独行帝台街上,忽然听闻远处几声犬吠,人声呼喝,梳蝉便是一笑,上元之夜有风俗,若是未嫁女子能偷折了人家园中的腊梅或是杏花,便可嫁得如意郎君,未娶的男子若能捉到那偷花的女子,便可娶到如花美眷。
当年她便偷折过博王府中的一枝梅花,往事经年,依然堪笑,正是笑着,耳畔却蓦然响起一声尖锐哨响,这是——鹰哨!
帝台之中少有人养鹰,何况是这深黑雪夜,梳蝉心中一动,策马循声而去,终于停在停云楼外,下了马,不顾楼中侍从惊异,梳蝉径自跑到后院,没有人!
然而空气中有淡淡的,说不清的气息,似是浓香,又似血腥,竟是缠绵之香。
梳蝉转身跑向自己的绣楼,云香披风在风中鼓动,耳畔只有跑的太快太急的心跳,到了小院门前,门却是锁着的,刚欲叫人来开门,却听又一声鹰哨响起,无比的清晰。
梳蝉沿着池水跑进后院一片梅林,那气息越发的浓烈了,却还是没有人。
雪后黯月的夜,梅林枝干如铁如钩,竟划破了她的衣袍,跑遍了大半梅林,还是没有人!
“薛离!薛离!薛离——”
顾不得什么了,梳蝉忽然在梅林中喊道,喊出他的名字,叫他不要在这黑暗之中躲藏,她知道他来了,竟又来了帝台!
既然来了,为什么要躲起来?不想见她吗?那又为何要来?
那浓烈的气息渐渐靠近,浓烈的近乎灼人,竟让人有好似在靠近火焰刀锋一般的错觉。
梳蝉慢慢在一棵梅树下停下脚步,难以置信的看着眼前的一幕。
空气中有能让人窒息的香气,梳蝉从小就闻不惯的香气,充满天地之间。
那是一只麝,美丽的麝,被杀死的麝,倒在雪地上,脖颈间一道刀痕,干净利落,血流成湖。
梳蝉这一刻完全无措,只这一刻,黑暗的梅林中,被杀死的麝,那染血的麝香,漫天的风雪,漫天的染血的麝香。
只这一刻,此生再不敢想,再不敢忘。
耳畔蓦然是远处宛如苍狼的悲号,撕心裂肺,就连梳蝉藏在眼中的那一滴泪也被生生憾碎,零落随风。
戚国四年春,户部尚书秦卓墉贪污一案终于落定,秦卓墉被革职查办,抄没家财,永不叙用,禁于帝台府邸,其余牵涉案犯,依国法处,戚国百姓无不抚手称快,唯有兰棹守将林涣望风叛逃契丹。
同年,戚王追赠储德祥为镇国将军,建忠勇功德碑,葬帝陵西侧。
镇国将军储德祥落葬之日,虽是初春风雪弥漫,帝台西郊处百姓却是不绝而来,戚王着丞相叶无伤率百官唁送。
苏竟悲痛已深,竟是满头银发和这雪色一般,隔着风雪见了无伤,此次储德祥一案水落石出,秦卓墉丢官被囚,皆因叶家一力为之,苏竟抬手抱拳行武将礼,算是谢过,无伤微欠身还礼。
百官之中,子楝站的偏远,看着那一丈高的功德碑,默读碑文,身后忽然传来轻声嗤笑。
“征战半生,苦守边城,最终没了性命,还险些落得个叛将的臭名,还得算是他运气好,遇上叶家和梅朱那几家斗到紧要时刻,不然谁会管?即使这样,一生一命换来这么块石碑,值得吗?如此你还和当年一样想吗?”
子楝头都未回,道:“我却是觉得值得,大丈夫生于天地,受恩君主,便该报效朝廷,守疆卫民!”
子枫冷笑,道:“这也是无伤教出来的吧,竟是至今,你还深信无伤教你的一切!”
“我自然深信!反倒是你,君子有所求,当知所求!你究竟知不知道自己想要的是什么?子枫,当年你临阵倒戈,投靠中虔,以至这几年都只能守在这帝陵,还不知悔改吗?”
子枫冷笑一声,便欲转身走开。
“站住!”
子楝喝道,继而一叹,缓了语气,从怀中取出一封黄卷。
“这是调任你为鹰扬卫都领的任状,我知道你嫌官阶小,慢慢来吧。”
“我记得心诚当年可是说过,如果再让他见到我就杀了我呢,我这几年可都躲着他呢,怎么要调我回去?”
“这都快四年了,心诚也该消气了,而且——这是蝉儿——是皇后的意思。”
子枫闻言一笑,道:“原来是这样,看来连他们兄妹之间,也斗到要紧的时刻了,这戏也快要演不下去了呢。”
“子枫!你不要再动邪门心思!”子楝喝道,然后一叹,“不要再乱想了,明天就回城吧,这帝陵哪里是活人住的地方!”
今岁最后一场雪过后,北国分明的春日,便是围城而来。
而帝台春日,停云□□定是不能辜负,又一年初春的人声鼎沸,络绎不绝,才子佳人,诗画歌舞,又是一年佳话。
而这几月,中原也是难得的太平安康,除却二月党项进犯方渠,终于大败,之后契丹、渤海、回鹘等十几国先后遣使至唐朝朝贺,竟有天下太平,无忧无求的盛象。
楼中正在尽兴,却听楼下忽然唢呐鼓乐震天响,一队迎亲队伍浩浩荡荡而过。
队前一人异常显眼,高头大马,一身火红新郎吉服,胸前红绸花大的极其夸张,剑眉朗目,英俊非常,却没有丝毫娶亲的喜气,竟带了阴郁。
在那热闹喧天的迎亲礼乐声中,那人骑着马经过停云楼下,不经意的眼睛一个上挑,瞟过楼上一个半开的窗子,唇边微微冷笑。
而不仅是楼上街上,恐怕这整座帝台的人今日都赶来看热闹了,将整条街围的水泄不通,纷纷指点这百年难得一见的奇事。
当朝国舅,世袭定国公,冠军将军叶心诚今日成亲,而迎娶的竟是凝香楼中的花魁!
这般荒唐!
虽然心诚在帝台一向是荒唐的出了名,先定国公也不能约束,但今日之事,虽然帝台早就人尽皆知叶心诚心系凝香楼的花魁,但以他那般显赫身份,竟然迎娶一个青楼女子,着实是荒唐到了极点!
更甚前岁叶心诚已是拒了苏竟次女的婚事,如今就敢大张旗鼓的迎娶一个青楼女子,而以那苏竟的性子,岂能忍下?围观之人更多的是等着看这两家能不能当街动手打起来。
迎亲的队伍慢慢走了过去,那楼上半开的窗子也被人慢慢合上,幽暗的屋中便听一声细微的叹息。
无伤坐在榻上,膝上琴弦微颤,枯涩带着不安,许久那琴弦都调不好,终于罢了手,缓缓道:“我是不是做错了?”
一人坐在榻边琴案旁,微微一笑,淡眉细目,平淡容色,一笑却是极其温和淡雅,正是戚国先皇的第三子,被封作瓒王的中瑾。
好似怕吵醒什么人似的,中瑾轻声道:“难得我认识无伤这十几年,竟能听见这种话,不是丧气倒是失心了。”
无伤闻言微微笑道:“你倒学会挖苦人了,而且功夫见长啊,是叶词带坏的吧,那丫头——”
无伤故意拉长了声调,停了半响,中瑾终于太过厚道单纯,经不起戏弄,不免告饶。
两人指下琴声同时悠悠而起,弦上春水缓缓流过,水上落桃花,渐渐流去楚烟湘云里,一弦弦归去来兮归去来,来兮,宝装游骑,珠阙昆山远,归去,野花芳草,寂寞关山道。
一曲终了,整座停云楼便是若痴,指下弦音便是千金。
当真无人识得,当今的瓒王便是停云楼从不露面的琴师。
窗子被风吹得微微开启,屋中轻纱被微微撩起,却见一人半倚在轻纱后的绣榻上,撑着下颌,似是熟睡,但风吹过,却又睁开眼睛,看着中瑾,两相一笑。
“中瑾的琴音浑然天成,大哥一日不练,就是差之千里啊。”
听了这样毫不客气的评价,无伤却是笑道:“虽然是千里,原来竟还能比较,也足够我自得许久了。”
“无伤身缠俗务,当然不能像我这般整日无事,只是练琴了,蝉儿,你倒是怎样了?”
梳蝉笑道:“只怕大哥还有千里之期遥遥可盼,蝉儿却是千山万水了。”
“真难为你说的出口,当初那般缠着中瑾学琴,如今又是这样。”无伤笑道。
门上轻叩,正是叶词来送新酒,几人说笑许久,却忽然听楼下忽然一阵嘈杂。
叶词出门去看,却见一个一身锦绣华服的人带着几个侍从便要往楼上冲,楼中护卫劝阻,却听那人骂道:“混账!竟然敢拦着本大爷!别以为本大爷今儿被销了官职就没有东山再起的时候了!都擦亮你们的狗眼!”
叶词心中厌恨鄙薄,此人正是朱锦堂,一身酒气,显然是大醉了,就要往三楼来,被护卫拦住,便推推搡搡,骂骂咧咧,没完没了,叶词无法,只得迎了上去。
“朱大人今儿这是怎么了?”叶词笑道,“怎么这么大的火气?是嫌歌不好还是舞不好?要不就是酒不好?我立即叫人给您换上——”
“叶楼主,这几年来老子不知道在这停云楼花了多少银子了!那琴师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老子今天定要见见!只要见了,哪怕是个丑八怪,老子也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