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渎词 第85章 第七阕 都是不得 一

作者 : 沐淅

这一个晚上,折腾的广夏宫中所有人都没能睡。

夜里,翠翘喂了梳蝉葛花汤,梳蝉渐渐睡去,却紧紧抓着中然的衣袖不肯松手,临到了早朝的时候,中然只好令宫人去画眉宫中取来龙袍金冠,而这还是中然登上帝位之后,第一次在广夏宫中起身梳洗。

中然看着梳蝉面向里睡着,刚刚从她手里轻轻拽出袖子时,梳蝉微微动了动,中然知道她已经醒了,然而两个人都沉默着。

“皇上,你的胳膊——”忽然就有宫人惊呼道。

中然才看到自己的胳膊上竟是几道血痕,这才恍然觉察出一些痛楚来,又是被梳蝉抓破的伤,宫人要为中然上药,中然却摆了摆手,径自离开。

中然坐在龙椅上,一个早上都是心烦意乱,耳边听着大臣们奏议朝政,心不在焉的胡思乱想,情不自禁的叹着气,抬眼看向阶下,无伤依旧神色淡然,却如每次灵犀一般,无伤也抬眼看着中然。

中然在这个位置坐的已是久了,高高在上的看着众人,很多事就算不想去看,也终于会入了他的眼,所以他知道,昨夜的事,想必无伤早已知道了。

而此刻,没有了这几年渐渐生出的些微不满,中然却是尴尬的移开了眼,心境烦乱的退了朝,出了内殿,中然却忽然停住,这是熟悉的回画眉宫的路,就仿佛一个心急的丈夫惦记着家中等待他的妻子一般。

只有今日,中然叹了口气,吩咐道:“先去御书房吧。”

中然此刻心中乱极,自觉无法面对绵蛮,绵蛮是他今生所爱,他却终究做了皇上,不能给她唯一,然而后宫妃嫔不过是为了子嗣,为了权衡,统统都不关情爱。

但这后宫中,却有一人是特别的,也只有她,得到了所有女人都想得到的后位,还想要他的爱。

中然难忍感伤,却是心中厌恨梳蝉,为什么要这样?

然而中然却是无比的清楚,这厌恨中,是带了些微的惊惧的。

他竟在梳蝉那样期待的看着他的时候,说了“好”,虽然那只是在安慰醉了酒的人,虽然不曾有第三个人听到,可是,中然清楚,那一刻,他是真的——

手中的茶盏重重的放在了桌上,一旁服侍的潘公公见状陪笑道:“皇上,是不是这茶不合意,奴才这就叫人去换一盏来。”

“不必了,你去叫人将余下的奏章都搬来,朕今晚就在御书房中过夜。”

手中朱红御笔在那奏章上批批画画,中然心中乱极,只觉无法去见绵蛮,也无法去见梳蝉。

深宫深夜,批着奏章,耳边却似是扎扎机杼,扎扎机杼——

这机杼声就像在他心中种下的一颗种子,慢慢发芽,渐渐长大,他都不曾在意,可是这种子如今终于长大到他无法忽略的地步,牵着他的心,甚至开始痛,这让他彷徨不安,而那颗种子,就是蝉儿对他的情。

先定国公便是文雅清和至极的人,教养出的儿女,除了像极了他的无伤,就算是看似荒唐的心诚,举手投足间亦是带了一种磨灭不掉的刻着出身印记的优雅,并非刻意但就是过人一等,就连中然出身皇家,也能清晰的感觉出这种高傲的优雅,而梳蝉,那是定国公的掌上明珠,更是极致的优雅。

但就因生在那样的家族之中,梳蝉幼时那些没有被磨平的古怪精灵就更让中然觉着珍贵,所以心里是极疼惜她的,直到渐渐长成,中然或许不是帝王之才,却也是聪明之人,又生在帝王家,虽不用心,分辨不清身边之人究竟是几分真假,但也知道这其中是有真有假的。

蝉儿,自然也不例外。

但人总会是想自欺的,他只愿蝉儿仍是当初那个率真可爱的女孩,直到那年宫变,还有这些年发生的这许多,之间有仇恨也有悔恨,有怜惜也有不安,种种种种,那颗种子竟是这样悄悄埋下了。

而这三年,蝉儿是怎样一心一意的待他,他不是看不到,看不到的也能猜得到,放任他独宠绵蛮,放任他栽培心月复,甚至与她两个兄长越闹越僵。

每一个深夜醒来,中然似乎都能听到耳畔扎扎机杼,枯燥凄冷,画眉宫和广夏宫离得这样远,即使夜再深再静,也不可能听到的,可他就是觉得能听得到,这才三年啊!蝉儿难道打算这一生就这样下去吗?

扎扎机杼,或许蝉儿都还没有受不住,他却已经开始痛的难忍。

而在昨夜,先定国公亲自教出来的那从来都是那么高傲矜持的蝉儿,竟是醉了哭着抱着他,说出了那样的绝望话,似已被逼到绝境。

中然看着那样的梳蝉,不是不心生怜惜的,若没有绵蛮,他是不是真的就会喜欢梳蝉?至少会试着喜欢?

不会的!他爱的是绵蛮,只有绵蛮!中然竟被刚刚所思惊住,手上一抖,御笔在奏章上滑过一道朱砂红痕,中然怔怔的看着那奏章,不自觉的就叹息出声。

扎扎机杼,扎扎机杼——

这如同诵经,如同念咒的机杼。

中然站在广夏宫外,宫中机杼声反复逼人,心中生悲,便能生情吗?

只是蝉儿或许已对他绝念,想要的只是一个孩子,或许他们应该有一个孩子,虽然出于朝政权衡,不该有这个孩子,但是蝉儿——

中然出神不已,悲伤不已,一叹转身,却忽见绵蛮站在身后,深夜月下,淡媚如魅。

绵蛮笑道:“臣妾还以为皇上想要站一夜呢。”

“你怎么来了?”

绵蛮笑道:“是太后想要见皇上,派了人来画眉宫,臣妾想着,皇上或许会在这里。”

天上月明,满园花落,已是残春了。

中然已不知走到了何处,抬眼只见宫室朴素,花木却是繁茂,其中石榴已成气候。

中然停下脚步,轻声一叹,还能走到哪里去?

这皇宫之中便连他这最尊贵的人都没有丝毫的自由。

中然倚着一棵石榴花树,花香浓郁,沉沉压在心上,压下心中沉沉的怒意和悲意,太后刚刚所言却浑浊的泛在耳边。

“叶家如今势大,皇上也不妨善待皇后,先稳住叶家。”

太后竟是在劝中然即便是虚情,也要先好生待梳蝉,便是绵蛮也在一旁出言相劝。

中然只觉本来已摇摆软弱的心忽然愤恨冷硬,他们所有人都当他是什么?又当蝉儿是什么?

中然忽然苦笑,这宫廷皇家,其实最容不得的,就是这个情字吧?

身后花木忽然传来沙沙响动,中然不由回首,只见繁密花叶之间忽然闪过一张脸,很美很模糊。

“是谁?”

“奴婢无意惊驾,还请皇上恕罪。”

中然低首,月光之上锦袍之上龙纹栩栩,难怪那宫人当即认出他的身份,便道:“去吧。”

“奴婢今夜在粲农宫值勤,皇上也是夜深独自至此,奴婢入宫多年,今日才得见皇上一面,是奴婢三生福缘——”

中然闻言心生厌恶,这宫人的话几乎是一瞬便刺中他最深的厌恨。

中然叹道:“你走吧,不要让人知道你今晚见过朕,否则,朕也救不了你。”

两人隔了一人多高的花篱,那女子闻言却微微叹息,道:“奴婢自知姿颜蒲柳衰败,不堪侍奉,更不敢以卑贱之躯亵渎龙体,只是奴婢入宫已是多年,皇上去年下旨,奴婢承恩,不久便可出宫归家,今夜是奴婢最后一次当值,待奴婢离宫,此生定是不会再得见天颜,皇上不必忧虑会有人得知今夜相遇奴婢,所以——”

“既然如此,你出宫后,便好好找个人家嫁了吧。”

“皇上,奴婢入宫多年,青春蹉跎,然而未入宫前,也曾有年少时青梅竹马,本以为是一生良人,无论奴婢今生是何种样貌心性,只要倾心相待,终能花好月圆,所以奴婢并非存了非分之想,所言更非欲自荐枕席。”

中然淡笑道:“这样很好。”

那宫人却叹道:“但是奴婢却是数年前已辗转得知,那人已结连理,多年所愿,人是长久,却不是故人,而是新欢,纵是能离了这皇宫,也已迟了,所以奴婢早已是心灰意冷,寒冰如铁,纵是如今依然花容月貌,也不敢奢求皇上垂爱。”

中然微叹道:“你不必太伤怀了,你们年少别离,你入深宫多年,音信隔绝,他或许只是对你无望了,而不是无情了,你出宫后若能寻到他,冰释前嫌,也可一世恩爱。”

那女子似是笑了,笑声低哑若泣,却是轻柔,并不惹人生厌。

“皇上有三宫六院,原来却并不懂女子心思,罢了,皇上是九五之尊,自然不必去懂这些小女子的心思,何况宫中娘娘尊贵无比,只怕也不会是奴婢这等卑贱之人的心思,皇上也不会想知道,说了这么多,已经是奴婢不知礼仪了,皇上恕罪。”

“不,你若想说,我——朕很想知道。”

“奴婢与那人年幼相识,心思便定,今生绝无更改,然而世事无情,相隔相绝,但今生唯此,情有独钟,他既另有新人,这情也如月,便残了缺了,奴婢纵是能与他重修旧好,也是不愿了,除非——”

“除非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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