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渎词 第86章 第七阕 都是不得 二

作者 : 沐淅

“除非他能舍弃新人,否则,不为瓦全,奴婢宁可做碎玉,一生残缺。”

“你——”

“皇上是否觉得奴婢心思不正,自古都只要女子贞德,从一而终,奴婢有此心思是否已算是无德妇人?”

“不,”中然似是有些恍惚,轻声道:“朕记得幼时读古乐府,其中有诗道‘闻君有两意,故来相决绝’,若真是有情,无论男女,谁能忍受朝秦暮楚?‘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这才是人世间最真的情,所以你并无错,可是这样情有独钟,无论尊卑,谁又能奢求的来呢?”

那女子闻言又笑了,后宫佳丽无数,看遍那姹紫嫣红,却没有想到这世间本来最不应该懂得认同她的人却是懂得了也认同了。

“皇上,奴婢虽居偏冷宫室,身份微贱,然而入宫这许多年,沧桑人事,无量人心,也看的多了,听的多了,请皇上恕奴婢斗胆,奴婢有一言进谏皇上——”

“你说。”

“皇上乃是仁君明君,戚国至皇上已历两朝,自古王朝初建之时多是励精图治,人心清明,之后渐渐松懈,经年积重,弊病才终会现出端倪,所以所谓坐享其成者反而更难,如今戚国却是国泰民安,奴婢深以皇上为尊荣。”

中然闻言心中大震,许久竟不能言,再要开口却只觉花叶之后安寂无声,那宫人已是走了。

次日清晨起来,宫人服侍中然更衣,中然似是不经意道:“石榴花不知开得怎样了?”

那宫人笑道:“如今五月了,石榴花自然开得好。”

“这宫里哪里的石榴花开得最好?”

那宫人略一思索,却迟疑道:“是长寒宫,可是那里去不得,而且,自几年前开始流言,这两年长寒宫都在闹鬼。”

中然闻言竟不觉一阵惆怅,却又安心,昨夜所遇,若真是幽魂也好。

早朝之后,中然似是犹豫,终于仍是去了御书房。

握笔批阅奏章,宫人奉上冰糖酸梅,中然道:“朕记得张美人最喜欢吃这个,将这送去云水阁吧。”

宫人去了,许久潘公公进来回道:“皇上,张美人感恩,正在御书房外候着,想要拜谢。”

中然手中一顿,叹道:“一碗酸梅罢了,哪里是什么恩德,时候也不早了,叫她早些回去歇息吧。”

潘公公去了,中然放下了奏章,转过头去,见着御书房的窗纸上,已然透过一线虚白来。

“皇上,离早朝还有几个辰呢,要不要老奴服侍皇上先歇息一下?”

中然没有应声,起身出了御书房的门,走了一段路,却是一条回廊,两个去处,中然微微恍惚。

叮叮咚咚,耳边忽然就是一片清脆的鸽铃,一群雪白的鸽子在天空飞过,远处宫人报时,又到了要上早朝的时辰了。

五月初夏,柳色已然深深,翠色纱窗下,梳蝉拈着金针独自坐着,听远远好似传来一曲纱窗很。

纤指拈针,丝线滑过掌心的绵滑,当年织成锦字回文,天下之人都不知如何解,机巧至此,才得了那天下无双的名声,终于做了皇后,世人都道不辜负了那绝世的才情了。

然而在这冷宫一般的广夏宫中,韶华和容华,才情和爱情,到底是什么都要辜负了。

那日酒醒,中然已经离开,翠绿流苏垂在眼前,便好似还是在那柳树下。

这许多日子,选丝线就用去了太多时光,也不见中然,云叶和教书师父还有玩伴一起,也少来缠着她,安静的真好似古井,而就在这井底,慢慢缠绕,那些丝线就似有了生命一般,绞紧了手指,每一次滑过就是灼烧的痛,慢慢绣成一幅垂柳图。

小心的收起来,梳蝉开了纱窗,见了远远飘来的亮光,是一个人提着一盏宫灯。

梳蝉并没有细想那人是谁,却已经起身出了门,满庭华月,站在阶前,忽然就想起开门下阶拜,礼月求天的那首诗来,梳蝉不禁痴笑,果然只是片刻,便听到了轻轻的叩门声。

开了门,那提着宫灯的人见了是梳蝉亲自来开门,墨色的眼睛中有了瞬间的波动,但还是微微笑了,那笑浸着新月的凉,薄荷的苦。

梳蝉也笑,伸手去接那盏宫灯,然而那人却后退了一步,轻轻摇首。

“中然——”

梳蝉的声音中竟是带了哀求。

“蝉儿,你听我说。”

中然淡淡的笑,道:“你聪明绝顶,不会让自己这么不好过的,对不对?对于绵蛮,你从未让我为难过,就连这个妃子的位置,我知道当初如果不是你答应,我都给不了她,可你,能不能一直都不为难我呢?”

梳蝉忽然就落了泪,难以置信的看着他,后退了一步,这样残忍的话啊!真的是中然所说出的吗?

那夜什么骄傲矜持,几乎是连尊严都不顾了的哀求,竟是换回这样的结果?

“不,中然——”

梳蝉忽然就又上前一步,几乎就又要扑进了他的怀里,生生停住,绝望的看着中然,最后一丝希冀也被打得粉碎。

在中然身后,那缓缓出现的身影,那一身杏子衫,依然同心髻,那一双含笑杏目,一笑如此高傲,如此得意,梳蝉忽然就想起那年桂花林中,那杏眸中一片媚丽下深深涌动着的破阵武乐的肃煞起伏。

破阵,原来还在继续。

然而走到中然身旁时,那双杏目中却敛了笑意,带了凄楚,与中然相视之间,竟已是含泪。

中然似是一惊,未曾想到绵蛮会来,却终于沉默。

绵蛮心中一笑,却悲凄道:“臣妾恳请皇后娘娘不要再为难皇上了——”

梳蝉却还是紧紧地看着中然,他就这样残忍,这样恨她,带着绵蛮来她面前羞辱她对他的情?

梳蝉唇上微动,却是无声。

“中然,你希望我说什么?成全吗?好,你们好好相爱,我再也不会去打扰你们。”

何其残忍!

“哀求吗?我求过了,你可以给别的女人孩子,为什么不能给我?”

何其羞耻!

何况已经四年了,她从没有与中然为难过,却是处处为他尽心着想,所有那些细小的伤害都已不计,初次开口央求却是这样的结果,她也不敢再求了。

“滚!”梳蝉忽然道,“你们两个都给我滚!”

中然和绵蛮都愣了一下,不想梳蝉会说这样话,都只定定的看着梳蝉。

梳蝉袖子下一双手都攥的出了血痕,指甲深深的刺进掌心,掌心一片血痕,可中然看不到,即使是看到了,也不会心疼,一切都不会改变。

梳蝉忽然就又笑了,看着那呆呆的站着的两个人,他们站在门外,而自己站在门内,仅仅是这一道门槛,却是今生都迈不过去。

砰的一声,梳蝉摔上了门,之后顺着门滑坐在了地上。

那日郊外遇刺,面对再次如此接近的死亡,这些年所有的计较和高傲都忽然被吓得逃了个干净,忽然就不想再这样计较和高傲下去了,在画眉宫中站了一夜,看着中然对别的女人的深爱,而她是那样的无力阻止,无力夺取,忽然也就不想阻止和夺取了。

命悬一线之时,忽然,就认了命了。

因为这命太累太苦太痛了,她也想放手了,而不仅仅是屈从大哥的意愿,所以,她什么都不求了,只求他给她一个孩子。

她是后宫之主又能怎样,这皇宫都是她的又怎样,她也只有广夏宫这一处安宁的地方,整个戚国都是她叶家的又怎样,她想要的只是那么一点东西。

可是,他刚刚却说不要为难他,若不是经历了十分的绝境,那夜那样的话如何说得出口?他却不肯答应,真丢人啊!

今夜,他带着他的绵蛮,竟是反而在哀求她不要逼他们,究竟是谁在逼迫谁呢?

她已经退的够多,忍得够多,再后一步就是深渊,可中然刚刚所言,竟是在逼她再退一步,这样残忍,是因为他看不到她的处境,还是当真不在乎?

梳蝉抱着双膝,脸庞埋在双臂中,小院中满地都是月光,都是求之不得的虚无,就在刚刚,她等待中然敲门的时刻,甚至有一丝微薄的欢喜和期待,然而终究求不来。

便是常美人病了,中然都会去看望,会吩咐太医院好好医治,而她呢?

都道是自古帝王无情,其实只因为一个人能有的情也就是那么多,如何足够分割?因此才会去说帝王无情,而他既已无情,当年跨进皇宫这道门槛,就该绝了这念想,不该再想要这本就不多的东西。

如今想来,那一道圣旨,被封为后,才是最绝的符咒,几乎已经绝了此生所有。

慢慢天亮,梳蝉知道应该回屋去,不能让别人看到她这个样子,然而身上一点力气都没有,只能浑身冰冷的坐在那里。

“娘娘——”

到底被人见着了,是翠翘,第一个寻了过来,见着梳蝉苍白的脸,翠翘却是一言不发的扶了梳蝉起身回屋。

翠翘帮梳蝉换下沾了露水的湿衣,又寻来了两个已经收起来的暖炉,重新躺回床上,躺了许久,梳蝉也觉不出暖意,是因为心里太冷了吗?

翠翘守着梳蝉,见梳蝉终于入睡,刚要轻声退出去,门上忽然急叩,翠翘不觉惊怒,便要去教训那个不懂事的宫人,却忽然听得是连叩四下,不由呆住,回身看梳蝉时,梳蝉也已被惊醒。

门外宫人道:“娘娘,安荟王昨夜过世了。”

一语惊雷云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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