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停在丞相府外,梳蝉掀了车帘,只见半空飘雪,今夜竟是落了今岁第一场雪。
进到透梅阁中,便觉满楼白梅香气,竟是透骨,梳蝉自栏前向下看去,原是庭中白梅花开,和着薄雪,看不分明。
梳蝉轻声推开房门,白梅香气更浓,无伤坐在书案旁在看书,榻前支了茶架,绿儿在煎茶,满室清雅琳琅。
无伤抬首见了梳蝉,也无讶色,只道:“今日白梅初开,煎的这第一杯白梅花茶,你可巧便赶上了。”
梳蝉在榻前坐下,看绿儿认真的煎茶,她身边的婢女之中,绿儿却是最少灵气的一个,然而这般用心,更似用情。
茶终于煎好,无伤手中的书却只翻了一页,绿儿斟好茶便退了出去。
透梅阁中,静静的品茶,两人都是默坐垂眸,似如禅境。
品过香茶,梳蝉起身告辞,无伤却淡道:“蝉儿没什么想要问的吗?”
梳蝉笑道:“妹妹只是担心二哥,可见了大哥,便也心安了。”
无伤淡淡而笑,却是笑叹摇首,已看穿了她的神色,却不点破,只道:“痴念便是愚,蝉儿,你可当真是痴到绝境了。”
梳蝉轻轻咬唇,再不堪这许久以来的悲意茫茫,道:“大哥当真觉得为了中然不值得吗?”
无伤一笑,道:“当你心机用尽却依然求不得,或者得之又失,再或者得之非所求,你便会明白,为了什么都不值得。”
梳蝉闻言,泪落清凉,衬着窗外冬夜雪中的梅花,透如水玉。
“大哥和二哥想要做的事,妹妹绝不会阻拦。”
无伤却是不语,手中书页轻轻翻过,梳蝉离开后,无伤一叹,静坐整夜。
次日清晨,未及早朝时分,无伤却听侍从回报,刚刚兰棹城传回战报,监军席咸竟弹劾心诚当日守城不力,契丹骑兵刚至,心诚便弃城而去,中然已是大怒。
无伤心上一叹,若无差池,今日殿上中然便该应准他带兵出征兰棹,而今却是如此。
无伤吩咐绿儿道:“本相今日身体不适,你去着人代本相告假。”
绿儿去了,许久之后,却是又惊惶进到书房,急道:“大人,奴婢听说今日早朝之上,朱大夫上书弹劾大人与契丹暗中勾结,并且还向皇上呈上了大人写给契丹国主的亲笔信,皇上大怒,梅太傅等人又力谏皇上彻查此事,刚刚皇上已经下了旨,令张耿张大人彻查此事,还——还下了禁令,此事查清之前,不准大人再出府门。”
无伤闻言只淡道:“知道了,下去吧。”
绿儿忧色重重,听得无伤所言,却只得退了出去。
冬时日短,渐渐天暗,无伤轻微一叹,当年碧水城,中然与他初次争执,那时他便知,终会有这一日的,而这一日终于来了。
这么多年苦心孤诣,也终究未免。
窗外风雪不绝,会想到中然与心诚都来访的那个雪夜,对梅抚琴,雪中舞剑,何其静雅,然而无伤却深知,这两人无非都是来探他口风,犹如逼迫。
无伤微冷一笑,中然的无奈帝王术,心诚的名剑欲出鞘,梳蝉的百转万般难,而他呢?他们这几人又是如何看他的?
梳蝉算计太过,反倒看不清他,已是怎样劝都无用,心诚狂傲任性,却深知无论怎样,无伤不可能负他,而梳蝉与心诚如今,可算是心结已死,外人看来的叶家已到了权利的最顶峰,却已是内里从未有过的分崩离析了。
至于中然,他们之间更有君臣之隔,永难逾越,知己之说,早已割断在丹墀之前。
无伤一笑,这些人如今都走的远了,只有他还在原处。
五年一瞬,转眼之间,中然也经历太多,朝中安荟王府,梅氏一党,苏竟与林朝各自拥兵,中然本是淡泊良善之人,却已被生生逼着磨出棱角,而这些权臣之中,无伤也是心知,却是叶家逼他最多。
而这么多年承中然的恩信,中然却到底还是在意心诚,只因中然也是深知,心诚与戚国自始至终就没有那么深的忠义羁绊,中然能忍到如今,已是大限了,而心诚这样的人物,中然又是如何忍下这许多年的?
而隐忍一旦破戒,纵使是中然,也绝不会再温厚。
无伤心上思转如痛,深知蝉儿昨夜所说绝不阻拦,未必是尽心真言,怕是只为探他心思,斟酌再三,无伤终于写好书信,唤了绿儿进来,道:“你去一趟并州,将这封书信亲手交给瓒王。”
绿儿闻言一惊,神色不愿,当年兰棹城一事平息后,再无人敢论及此事,却是谁都不曾想到,第一个来府中指责无伤的竟是中瑾,这不得势的王爷却似乎无意间知道了什么。
那日中瑾离开后,绿儿在门外守了一夜,无伤却终究只作什么也不曾发生,中瑾依旧闲散而落魄,然而今岁春日之后,中瑾却是上书请求离开帝台,无伤费尽周章,终于为中瑾求得封地并州,然而中瑾离开时却都不曾向无伤辞行。
无伤笑道:“去吧。”
绿儿实在不愿不舍此时离开,却不能违抗无伤。
门上忽然急叩,绿儿又隔门道:“大人,张大人刚刚派了人来,说是皇上下旨要搜查丞相府。”
无伤淡笑道:“由他们去吧。”
耳边听得鹰扬卫刀戈相撞击的声响,搜查之时,便是给了他这位丞相十足的颜面,亦是一片翻倒呼喝。
绿儿隔门道:“大人,颜统领求见。”
子楝进到屋中,为难道:“大人——”
无伤笑道:“勾结契丹谋反之事,非同小可,本相明白,搜吧。”
子楝环视书房,神色愈加为难,门外的鹰扬卫便要入内,子楝忽然喝道:“都出去!”
鹰扬卫们闻言不由道:“可是——”
子楝怒道:“有什么事都由本统领一人担着!”
那几人不敢再言,退了出去。
无伤笑道:“看来皇上已是决意彻查了。”
子楝道:“大人不必忧心,搜查之事本来该是大理寺的人来,皇上却特意叫了我来,又叫张大人经手此案,便是还信着大人的,只是朱大夫举证凿凿,朝中一时众议难平,皇上才会如此,”又道:“不仅皇上,满朝其实有几人能信大人会私通契丹,密谋叛国!”
无伤却笑道:“你当真这样想?此案虽交给了张耿,不过是虚晃一招,掩我叶家人的耳目罢了,同是调查此案的还有谢长史,才是要紧,皇上提拔他多年,如今终于有用处,而刚刚看着这阵势,我终于有些明白当年查抄杨家之时,杨凌之为何要自尽在书房中了。”
子楝闻言一惊,无伤笑道:“你不必担心,我断不会如此,因为叶家,还未到末路!”
鹰扬卫去丞相府搜查之时,梳蝉正午睡起来,听了宫人回报,神色也是沉淡,转首便见云叶和蕾儿她们几个在窗前支了小架子,却是在用红泥炉煮梅花豆腐吃,满室浓香。
梳蝉笑道:“真真是委屈了这红泥炉。”
云叶夹了一块豆腐,对梳蝉笑道:“母后尝尝嘛。”
梳蝉笑道:“今日没看着你,可是一直在偷嘴偷懒?”
云叶笑道:“云叶今日一上午都在焚香习字,母后,你闻云叶身上的兰花香还未散呢。”
梳蝉一笑,与云叶玩笑了一会,宫人收了红泥小炉出去,屋中只有云叶与梳蝉两人,云叶看着梳蝉,忽然伏在梳蝉耳边,轻声道:“母后,云叶今日去御书房见过父皇了。”
梳蝉闻言只觉心上一沉,云叶难过道:“父皇和云叶说了好多话,云叶都不太明白,可还没等云叶问,太后就来了,太后一直都不喜欢云叶,云叶就躲在桌子底下了,可是太后还有好多人都在说大舅舅和二舅舅的坏话,他们都说二舅舅不会再回来了,母后,二舅舅会回来的对不对?”
梳蝉心上震动,强笑道:“别听那些人胡说,二舅舅自然会回来的。”
梳蝉终于哄着云叶去睡了,翠翘端了桂圆炖石菖蒲进来,道:“这汤能养心醒神,娘娘好歹喝一点。”
梳蝉接过汤匙,轻轻搅动着汤中的桂圆,如今大哥与二哥都被弹劾,而因着绵蛮的事,太后当日所言是她叶梳蝉竟又险些逼死中然在意之人,只怕又要勾起中虔的旧病,想来中然也正是恨着她的,叶家此时的处境,当真是前所未有。
梳蝉心上一叹,若只是处境艰难也便罢了,而此次之事,绝非寻常。
心诚年纪虽轻,用兵已是十分老道,为何竟会丝毫没有识破薛离?竟弃了黑城,如今更是退守到了云海,云海若失,戚国便是门户大开,若戚国大乱,心诚便可——
思及此处,梳蝉只觉心乱难理,心诚不安之心早已难掩,此次莫非当真故意?
而昨夜见过无伤,仍是不能揣知丝毫,今日朝中朱大夫却忽然弹劾无伤通敌契丹,梳蝉只觉心上更乱,大哥未必当真暗通契丹,只是二哥若存了枭雄之心,此次之事,大哥又怎会不知?却一句话都不肯给她!
梳蝉曾以为无伤只是冷漠,其实心中一直觉得若论心狠,莫说不及二哥,就是连她都不及,但是当年兰棹城屠城一事若当真是大哥所为——梳蝉一叹,大哥似乎永远不是她能看透的,而昨夜相见,更觉冷绝。
其实今晨起来,已是召了绿儿进宫,梳蝉自那年将绿儿给了无伤,这些年就再没从她口中问出过一句话,但这并不代表无伤身边就没有其他的人暗中看着,梳蝉微叹,就如她的身边,也定是有大哥和二哥的人在看着她一样,就算亲近如翠翘也不无可能,所以是谁也都无所谓,她亦是从未着心此事。
但绿儿本是她的人,如今一张嘴却这样紧,言语神色之间,梳蝉自己也是深陷其中之人,怎会看不出,绿儿怕是对她这位心性清冷的兄长动了真情,既是如此,梳蝉也知不能再问,而绿儿若是有一丝念旧,当不会告知无伤今日之事。
梳蝉心知,她与大哥每次争执之时,言语虽分毫未让,心中却仍是怕着大哥的,因为太看不透他在想什么,他精通的东西太多,极近圆满,却又都是淡然,甚至这么多年,她从来不能知道大哥的喜好,更莫说其他。
反复猜测,辗转推敲,依旧不能知他心思所在。
宫漏已尽,竟是拂晓,又是一日过去,梳蝉推开了窗子,隔了清晨池塘上的薄雾,隐隐见了一人推开后门进来,却不是无伤,梳蝉竟觉着一阵心悸。
那人竟是子枫,隔了窗子递给梳蝉一封信,梳蝉看后竟是霍地站了起来,推开了门,翠翘守在门外,却见梳蝉眼中竟是一片绝冷。
“翠翘,你现在就带云叶出宫避几日,除非本宫去找你们,否则不要露面。”
“娘娘!发生什么事了吗?”
梳蝉竟是笑道:“没什么,早就料到会有今日,不过没想到这般快就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