梳蝉尽量平静道:“你想杀了我?你那晚其实就是想要烧死我,那你又为什么要救我回来?”
薛离伤神的看着她,叹道:“我不知道你在客栈里,所以如果那时你就那样出不来该多好——”
梳蝉听得这话,只觉刺心的痛,叹道:“你这样恨我?”
薛离一笑,道:“我那天吓着你了?”
“更怕的人其实是你吧?”
薛离不答,仍然是笑,笑意却极冷,而神色间再是如何凶狠,已是默认。
薛离轻轻将她重又放回了床上,起身时却被梳蝉抓住了衣袖。
薛离低首看她,梳蝉却只能微微咬唇。
“安心了?来人,服侍夫人吃药。”
薛离一笑,轻轻抽出袍袖,却转手为她掖好被子。
月余的精心调养,梳蝉终于慢慢好了起来,只是再也不见薛离,又过了些日子,便听闻城中大军明日便要向云海城进发了。
听到这消息时,梳蝉正站在院中一棵树下,透过那枝叶看着深秋的夜空,北国天寒的早,今晨竟下了今年第一场大雪,几乎掩盖了整座城。
一只跛了一条腿的灰色细犬蹲坐在一旁,梳蝉看看它,它也静静的,不声不响的跟在梳蝉身边。
“身子可好些了?”
多日不曾听见的声音忽然从身后响起,梳蝉并未回身,却觉身上一暖,薛离将一件白狐裘披在她的身上。
梳蝉轻道:“在这里许久了,为何都不见你的皇后?”
薛离笑道:“你难道还想见她?”
梳蝉不语,薛离笑道:“你这么聪明,应该知道,若叫她见了你,你绝活不成了,不过你别怕,既然我回来了,她是皇后,便该回国去了。”
“即使没有她,你不是也要杀我吗?”
薛离一叹,只执起她的手道:“外面冷,还是回屋吧。”
踩在雪地上咯吱的声音,听着很舒服,两人并肩慢慢走着,难得的祥和雪夜。
“薛离——”
薛离看着忽然停下来的梳蝉,叹道:“又怎么了?”
梳蝉一叹,明知此时境地不该惹怒薛离,然而薛离如此阴沉压抑,一字不提其他,更叫人难安,心下一横,梳蝉道:“细作其实并没能探知的很清楚,而那件事又被你的皇后下令赐死了近乎所有知情之人,你的孩子——当时到底发生了什么?”
薛离笑意竟都未变,目光却已经冷透了。
“你猜不到吗?想知道吗?”
梳蝉已觉着不知所措,薛离却是并不在意,为她拂去发上衣上的落雪,笑道:“去岁我的长子被人下毒,而契丹却是罕见大雪,所有山路都封了,进不到山中采摘雪莲,我的皇后不顾劝阻,执意要入雪厚三尺的山中采药,可你知道,那时我在做什么吗?”
梳蝉看着薛离的笑容,只觉心都发冷,薛离笑道:“我正在两岐山中,在等着为你猎一头麝鹿!可我带着那麝到了停云楼中时,却听闻上京传来这样的消息!我身为一国之君,这样的举动若叫人察知了,可是麻烦,所以那些人不得不死!你也一样!”
那个寒冷的冬夜,停云楼中弥漫着的浓烈的血腥和麝香,原来竟是为此。
梳蝉心上猛烈的跳动,薛离与她极近,竟似能感知到一般,却笑的更深。
两人最后一次见面,却是在画眉宫的屋顶,那时薛离已是知道他的长子危在旦夕,他的皇后以身犯险,才会那般吗?
薛离难得能感觉到梳蝉在想什么,笑道:“所以你以为我那晚去找你是想做什么?”
“你那时就想杀了我?”
薛离笑出了声,将她抱在怀里,道:“我真想知道,你若死在画眉宫的屋顶,安中然会怎样?你不想知道吗?可惜我再怎样对你,你都只觉得是玩笑,你那时真的感觉不到我有多恨你吗?而你之后更叫颜子楝追杀我!”
梳蝉微微发抖,刚要开口,薛离却将她抱的更紧,笑道:“等我终于赶回上京的时候,我的孩子已经死了!我的皇后也险些死在山中!”
薛离低低一叹,道:“所以我绝不能再爱你了,我身为男子,身为一国之君,当心怀天下,怎么能为了一个女子如此迷失心智?家国天下,我曾为你险些丧命在皇储之争之中,更为你失去了我第一个孩子,也险些失去了我的皇后,就决不能再为你失了天下!”
雪片飘落在眼睫之上,梳蝉缓缓闭上了眼睛,她知道薛离爱她,一再的忍让她,然而他既已说出家国天下四字,事到如今,他只怕也绝不会舍不得她死!
更何况锦绣江山尽收眼中,而牵着他的心挡着他的路的人,一直是她。
“薛离——”
薛离一笑,低首看她,眸光之深,难以捉模。
梳蝉被这样的眼神看的更是不安,道:“其实那晚并不是我叫子楝——”
薛离却如未闻,忽然拉住梳蝉的手向前走,薛离走得很快,梳蝉只能踉跄跟着,薛离终于停下时,梳蝉却见眼前竟是厅堂,薛离推开门,两人进了屋,薛离便放了她的手。
这竟是个宴会。
明日攻城,今夜在这贺家大厅设下的酒宴,满屋的将领。
薛离到了正位上坐下,便有人笑道:“陛下,这是——”
薛离笑道:“这就是戚国叶皇后!”
大厅之中本就设的是酒宴,一片欢腾,而众人听闻此言,更是一瞬如沸。
梳蝉站在大厅中央,所有的人都在看着她,那些刺目的眼神,鄙薄或是惊奇,却是全都不怀好意,笑语之中全是不堪入耳。
梳蝉看着薛离,那一瞬的难以置信之后竟不是惊怒,只觉身上失了力气,唇边尽是苦味。
梳蝉早已惯了高高在上,惯了过人一等,此刻却是沦为所有人的笑柄。
安国国君严旻更是放肆的看着梳蝉,醉笑道:“天下无双的叶皇后!朕今日算是见识了!”
众人哄笑,梳蝉却只能站在大厅中央,因为身后已有两个甲兵阻拦住退路。
众人笑论过后便都各自饮酒谈笑,似乎都已将她遗忘,可是梳蝉知道,所有人其实仍都在看着她。
薛离竟会如此待她,梳蝉只觉眼中似乎有泪,却要因心上的冷而凝结成冰了。
严旻一直看着梳蝉,更醉之时忽然起身,摇晃着向梳蝉走来,笑道:“不知叶皇后可否也入朕的帐内,一夜桃花风露——”
众人再次哄笑,薛离也笑了。
严旻越走越近,梳蝉却是不曾退避,只静静的站着。
严旻的手已挑起了梳蝉的发丝,梳蝉的手腕却忽然被拉住,被用力的拉扯着出了大厅。
风雪迎面,手腕几乎被捏碎,梳蝉忽然开始挣扎,拳打脚踢在薛离身上,薛离都似感觉不到。
终于,薛离拉扯的太过用力,梳蝉摔倒在地上,竟是哭了出来,呜咽的厉害,也就听不清她在说什么,但薛离知道她一定又在用毒辣的言语骂他,许是因为听不清,薛离并不生气,反而笑着看着她。
梳蝉身上裹着白色狐裘,即使倒在雪地上也应该是不冷的,却是抖得厉害。
许久,薛离俯,强硬的掰过她的脸,捏住她的下颌,梳蝉已经不哭了,冷冷的看着他。
“你刚刚再大厅的时候,是想咬舌自尽吗?怎么?还真生气了?”
梳蝉抬首看向薛离,他竟笑得毫不在意。
自最初相识,梳蝉便知道薛离不是良善之人,然而这对她的残忍是如此的陌生,以至她根本不知如何应付。
“不要你管!”
薛离听出梳蝉用的竟是负气的语气,不由一叹,道:“别怄气了,温儿——我的皇后已经知道我找到了你,她的手段比你多,即使远在上京,也能随时杀了你,我今晚若不带你来这宴会,只怕你都活不到明天!”
“你身为一国之君,竟然怕自己的皇后?”
薛离笑道:“我不是怕她,而是不想与她生怨,更何况还是为了你!”
“你与我说这些做什么?”
薛离笑道:“我只怕真的吓着你了,你会做些让我烦心的傻事!”
梳蝉哽咽着,勉强冷笑道:“我若再叫你心烦,你就又会想要掐死我了,可是你却怕自己下不了手,不是吗?所以抓到我,你其实比我还要怕——”
薛离不笑了,冷道:“你若再惹我,我可以一直伤你,一直到我能下得了手!”
梳蝉垂眸,微微咬了唇,薛离伸手,梳蝉不再反抗,扶着他的手站了起来,薛离笑道:“这一跤摔得不算轻,还能走吗?”
梳蝉试着迈步,然后摇首,她忽然这样乖,薛离不禁一愣,然后一笑,将她抱了起来。
狐裘磨蹭着脸庞,薛离只觉是抱着一只毛茸茸的狐狸,却又一笑,谁能说怀里抱着的这个不是狐狸呢?
薛离不由低首看她,梳蝉倚在他的肩上,睁大了眼睛看着他,眼中仍是未散的惊慌,不知为何会受到这样伤害的迷惑,正在认真的伤心着的神色。
薛离勾唇一笑,再近一点,笑道:“你这算是——在勾引我吗?”
梳蝉闻言一颤,当即转首不去看他,美丽的骄傲的侧脸。
薛离一笑,怀中的人分明是个女子,却一身的傲骨,内里却又藏着无人能及的心机,垂首看她微弯的睫毛,眼中那哭过和欲哭染上的微红,似朱砂在清水中晕开,而这样清澈动人的眼睛,目光却又是何其高傲,看着她微抿着的唇淡如桃花,却多么会说歹毒的话——
薛离只觉心上瞬间被烫了一下,猛地避开了眼,不能再多看多想了!
安静的雪夜,只有踩在雪地上咯吱咯吱的轻响,连绵重复,甚至能让人有一瞬不知身在何处。
走了许久,薛离却未将她抱回卧室,侍从们行礼后推开门,却是一间书房,书房中央摆着一盘沙阵,在一旁椅子上放下梳蝉,薛离道:“蝉儿,你来帮我看看,这云海城前的阵法,明日该如何破解?”
“我若说了,破城之时,我二哥安能有命在?你能不杀他?”
薛离笑道:“或许吧,不过他曾差点打断我一条腿,这笔账倒是要好好算算的。”
“既然如此,我为何要说?你又要使出什么方法来羞辱我?”
薛离却是不语,只叹笑摇首,梳蝉避开他的目光,转首看着书房的窗子,窗上灯鱼剪的有些拙劣,明显是出自小孩子之手,这座府邸本是戚国首富贺家所有,然而当年满府抄斩,就连不及十岁的孩子也不能幸免,剪这灯鱼的小孩子也已不在人世了吧?
梳蝉忽然道:“薛离,为我吹奏一曲吧。”
北国风雪,满城疮痍,胡笳声起,便是一曲落梅花,满城隐隐闻得,只是几个低音,却是一夜反复,单调却似乎更加悲凉,梅花落尽之后却转江南曲,似有千江明月,花色春浓。
灯花忽落,薛离忽然站起身将手中的胡笳重重摔在地上,神色暴烈,看向梳蝉的时候,目光却是茫然。
梳蝉心中一痛,刚要起身,薛离却已半跪在了梳蝉的面前,抓住了她的衣袖。
“我到底该拿你怎么办?”
薛离抬首看她,深深凝眉,这样坚硬如铁如石的人,可若是烈火焚烧,水滴石穿,终究也是会有裂痕的,薛离眼中的裂痕太过清晰,梳蝉不由伸手抚过他的眼睛。
薛离竟如惊着一般,打落梳蝉的手,站起身退到窗前,猛地推开了窗子,许是风太大了,薛离竟是一颤。
风雪涌入,灯烛摇曳。
耳畔心上残留的胡笳声已然淡去,便如江南梦醒,薛离回首,两人相视,只觉经年往事都已如隔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