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会不恨?你也是知道的,从那年我到帝台,忍着她二哥一顿打才能再见到她,那时她从屏风后走出来,看我被打的浑身是血的躺在地上,又不屑又取笑,她那时的那个样子,我一辈子也忘不了!从那时起,我就恨她!”
薛离说着竟是一笑,道:“而那年她病重的时候,多少人在她的药里下了毒,盼着她死,而我两个哥哥那时甚至已密谋逼宫,我是怎么丢下一切千里迢迢的赶去帝台,怎样守着她的?而那个安中然不过是给她折了一枝桂花,她就肯醒了!而她醒来之后,你知道她又对我说了什么?”
薛离说到此处笑意之间满是嘲弄,也似看轻这许多年的自己,笑道:“她要我应下出兵海石,却要无功而返!而那时我初为储君,契丹有多么动荡,打那一场毫无意义的仗,对我的威望有着怎样的影响?即使这样,她却要我记得,放弃她是我自己的抉择!我怎么可能不恨她!”
萧后哀婉一笑,眸中却尽是如水冷光,道:“陛下此言虽是恨她,却更是深深记得她的所有,若是如此,如何能断?”
薛离竟是避开了她的眼睛,叹道:“我是很想杀了她,但我不知道之后我会怎样,如果我过不了这一关,又该怎么办?”
萧后更怒,冷声道:“陛下莫再说如此丧气的话!这世间真正有过不去的吗?即便是我们的长子死了,那样难过的一段日子,我们不也过来了吗?”
薛离悲笑道:“不错!”
萧后轻扬妙眉,冷笑道:“即便过不去,又能如何?只要她死了,陛下会怎样,臣妾都随着陛下,横竖就是我们的命!可若连一试都不敢,依旧为她消沉甚至累及家国,臣妾就是死也不甘!”
薛离神色痛极,萧后走近,抱住了薛离,眸光竟与薛离一般凶狠,却是柔声道:“所以,你不必忧心,你舍不得的,下不了手的,都由我来!”
薛离竟是一震,这话已如刀插在了他的心上,然而薛离还是回手抱住了她。
许久才似缓过这极深的痛,两人相视一笑,笑意含悲。
萧后叹道:“陛下此败,臣妾有一言相告,陛下麾下将士骁勇善战,只是陛下也应知,行军不仅是武力夺胜,世人都道封九墨武功独步天下,若是陷在百万军中,也只是寻常武夫罢了,而今日之败,便是因为甘昆复出奇兵,所谓智谋,陛下若欲取天下,便绝不可少。”
薛离看着她,道:“皇后想举荐的人,是你的兄长萧渠?”
“的确,臣妾的兄长才智过人,精通兵法,臣妾以为此战,此人必不可少!”
薛离一笑,竟不避讳,直道:“萧家已是如此,皇后是想让我再亲手扶植起一个当权外戚吗?别的不说,难道皇后连眼前戚国的叶家都看不到了?”
“臣妾以为当真志在天下,必先敢用人,而足以为陛下打天下,便是真正有才能之人,而这种人,往往都如利剑,鞘即是刃,但陛下必须先敢用,其他可徐徐再图,况且当年,若是戚王未用定国公,怕也打不下如今的戚国,何况——”
萧后一笑,柔柔倚在薛离怀中,言语却是血腥冷绝。
“当年陛下的几位兄长欲加害陛下,臣妾不得已射死了陛下两个兄弟,陛下不曾怪罪过臣妾分毫,所以来日,臣妾的兄长若有异动,陛下也可不必有任何顾虑,因为只为了那权位,成败生死,他们所有人都不会对我们有一丝留情,而臣妾的心和陛下是一样的!”
薛离笑道:“既然温儿如此说,便着人送书信回上京,让萧渠负责押运粮草,即刻动身。”
爆竹声里,过了今夜便是又一春。
无伤坐在檐下看着过往的侍女忙碌,朝雨抱着涯儿坐在一旁,脸上明显忧色。
朝雨再如何不懂这些军国政事,但也知如今兵荒马乱,弟弟晚风许久都不曾来过书信,直到那日有人悄悄送来晚风的书信,她才知自己的表兄无伤居然是叛逃出了戚国,更甚是自己的夫君竟兴兵反了戚国。
“我知道叶家与皇上不和,是不是你劝靖臣谋反的?你们为什么要谋反?叶家已经是权势滔天了,还想怎样?晚风也知道了这些事了吧?他有没有出兵?他还小,怎么会打仗呢?他一个人在封地,那里离黑城那么近,会不会有事?靖臣为什么这一次去了这么久都没有回来?”
无论怎样问,无伤都是沉默,终于,朝雨也不再开口了。
碧水城中城民放着爆竹,隐约可闻城中笑语欢声,而东宁侯府中这一席丰盛的年夜饭,却是始终无人动一下,冷冷清清。
终于捱坐到了后夜,侍女们开始劝说朝雨去睡,朝雨却是不肯,无伤看着朝雨,两人竟是这样对坐一夜。
慢慢天亮,城中也渐渐静了,守夜的人都在此刻睡上一会儿,一两个时辰后便会有新年里头一天来上门拜年的人。
和着落雪,终于有人敲开了东宁侯府的大门,门卫见了来人,惊喜道:“快去禀告夫人,侯爷回来了!”
楼靖臣到了大厅,除了连夜赶路的些微疲乏外,竟是精神很好,一手揽过朝雨,伸手就抱过了朝雨怀里的涯儿。
楼靖臣毕竟是从外面进来,大氅上带着冰寒,涯儿一下就感觉到了,激灵灵的醒来,委屈的就一撇小嘴要哭出来,一旁的乳母见状赶紧从楼靖臣手里接过涯儿,抱进屋去了。
楼靖臣看着朝雨笑道:“真是,涯儿还没哭,你怎么先哭了?”
无伤坐在一旁,看着楼靖臣慢慢哄好了朝雨,朝雨也回屋睡了,楼靖臣才将目光转向无伤,好似刚看到他一般,微微一笑,坐在桌旁,两人隔着一桌冷透了的年夜饭对视。
“无伤竟还在,我还以为无伤定是想好了后路先走了呢?”
无伤淡笑道:“若没有意外的话,现在的确是已经走了,可惜到底失算了。”
楼靖臣伸手为自己斟了一杯冷酒,一旁的侍女见状便要上前将酒拿去暖一暖,楼靖臣道:“不必了。”
楼靖臣转向无伤道:“我知道府中有你的人,今日若是我气数尽了,你看到城头燃起青烟,便带朝雨走吧。”
“侯爷为何会放无伤走?”
楼靖臣笑道:“今日便能决出胜负,若赢了,来日也仍是恶战,若输了——你带朝雨和涯儿走,我会安心。”
楼靖臣又唤住已起身的无伤,道:“你一定能护她周全的,对不对?”
无伤微微沉吟,终于点头,楼靖臣笑道:“曾听闻叶无伤一诺胜过千金,靖臣在此先谢过了,还有朝雨怀着的那个孩子,若是能活下来,便请无伤为他取个名字吧。”
楼靖臣手下忽然进来回报道:“城外三十里,发现敌军正在行近!”
楼靖臣起身便向外走,道:“倒是来的快,叫府上的将士也到城头御敌吧,城门若是守不住,府上的人也没有必要再护着了。”
楼靖臣带人出了东宁侯府,城中静悄悄的,似乎都已经感觉到了不寻常,而今岁新年的清晨,来拜年的第一个客人是如此的不祥。
楼靖臣站在城头上,看着渐渐行近的李家军,前日在浮屠城下,严旻道出甘昆复不在阿兰山时,靖臣便猜到李殷弃定是也不在阿兰山,带兵连夜赶回碧水城,果然连一杯暖酒都未来的及喝,李殷弃便到了。
如今薛离退守金门,严旻盘踞黑城,这三方联盟竟是就这般容易碎了,此时李殷弃兵临城下,已是生死一战!
冬日之风,痛的冷的人眼看不清。
一战九死。
满城伤兵,城已如破。
楼靖臣站在城头,却是一笑,战局仍在他手中,他已赢了李殷弃,虽是损兵折将,然而守住碧水城,便有转机,戚国至今仍是大乱,他仍可逐鹿中原。
远处却是忽然马蹄震天,一片浑浊烟尘渐渐消散之中,黄昏日落之光,万人之中仍是一眼只见那人。
叶心诚!
当初云海城破城之时,心诚败走,却在浮屠城下被苏竟拒之城外,甚至受辱,心诚怒恨之下不知所踪,当时楼靖臣只觉叶心诚已不足为惧,所以并未派重兵搜寻,如今想来当初晚风来书信时,言辞激烈,朝雨看过后甚至晕了过去,那时就该料到,心诚的不知所踪,应该就是逃到了荟州城中,而那封信,根本就是为了报信给叶无伤!
而今日之局,楼靖臣冷冷一笑,叶心诚当真是黄雀在后!
日暮下漫天墨云仿佛被冻碎在天边,山河雪沙,万里翻飞。
心诚的手放在剑鞘上,松开又握紧,终于一笑。
“攻城!”
渐至夜深,无月的深夜,漫天飞雪,流火掩映,雪光慑人。
心诚一声令下,鸣金收兵,传令将士在城下安营扎寨。
当日在荟州之时收到无伤书信,如今依计行事,却是千万算计,也不曾料到今夜这一场大雪,城头湿滑,不易攀爬,只能罢兵,而这一战,双方都没占到上风,却已是一场硬仗!
天明时分,心诚即下令攻城,然而激战半日,满耳战鼓悲于哭声,满目新血溅红新雪,竟是仍不能破城。
如今戚国之乱,而碧水城背临大古莲山,进可夺黑城,图戚国,退可守一方,壁上观,因此楼靖臣和李殷弃当日一战,都是竭尽全力,楼靖臣纵是胜了,也已大伤元气,不想竟仍是这般棘手。
碧水久攻不下,各自僵持,彼此却都是心知,如今李殷弃即使战败,也在暗处伺机而动。
而中然那边,薛离竟是大军一路再奔浮屠,严旻占据黑城,已是背叛,薛离如此孤军深入,犯兵家大忌也在所不惜,可见决意一战。
但如今却只有戚军与契丹交战,甘昆复也退出浮屠,不过也是预料之中,如今戚军大胜一场,浮屠城又是兵家要地,戚军自然防范甘昆复,不愿其驻兵,而甘昆复作为唐朝将军,当然乐见戚军和契丹兵相持两败,因此这战事必定要相持一番时日了。
入夜之时,心诚独坐在帐中,思虑攻城之计。
“将军,有探子急报。”
心诚听过那人禀报,难掩急色道:“你方才所说可是当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