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冬之夜,风动如悲歌,坟前半化为灰烬的碎纸和着雪漫天斜飞,落在衣上琴上,比那风声更悲哀的琴声便是一颤,而这一顿,便是黄泉送行时回首的一个呜咽。
“你在超度谁?你自身就是罪孽深重,度己尚难,何谈度人?”
一个女子的声音忽然响起,在坟前抚琴的人闻言只是淡淡一笑,并不搭言。
“这城中曾经有多少人是因为你而死的,你现在又来这里祭奠谁?你以为烧几张纸钱,弹一首超度曲就够了?”
“朝雨,你还有身孕,不要在这冷风里站太久,你就是怨我,也要顾忌自己的孩子。”
“我顾忌这个孩子又能怎样?这兰棹城迟早都要破了,我逃得掉吗?”
“这个你不用担心,我一定会护你周全的。”
“周全?现在楚国大军兵临城下,就凭城中的几百残兵,就凭你在城前设下的鬼门?”
“朝雨,你从来都不是刻毒的人,这样说难道不是先和自己过不去?何必如此?”
“那好,我不担心我和孩子,靖臣呢?你不要以为我还是以前那个什么都不懂的朝雨,我知道心诚如今围了碧水城,你们想怎样?他会不会杀了靖臣?你说话啊!”
长久的沉默,唯有耳畔风声琴音,深夜兰棹,多少亡魂徘徊不去,连成琴音中偌大的荒凉,而那荒凉,就是心中的伤口。
朝雨在琴音那巨大的悲凉中终于哭了出来,伸手拭泪,却是笑了,道:“你这么帮心诚,那蝉儿呢?你都不顾了?何况,这就是你们兄弟!如今李殷弃和楚军就在城下,整整七天了,心诚又怎么可能不知道?他为什么不来?”
无伤抬首看着她,悲悯一笑,何止是心诚没有来,楼靖臣也没有来,而身处荟州的晚风也没有动!
这就是她的丈夫和弟弟。
兰棹城,好似被所有人遗弃了。
只是一座破城,只有几百残兵,几千逃不出去的百姓,而城中如今,已经是连吃的东西也很难找到了,这样的一座城,合该被弃,而李殷弃又是在执着什么呢?莫非他已知道了什么?
无伤指上就是一个用力,指间划破,血滴落在琴弦上,仍是不停。
天下霸业,这四个字,竟能让人残忍至此,竟都不能放过这样伤痕累累的一座城,而在碧水城的心诚,同样如此!
然而即使最后能够身登九鼎又如何,峥嵘繁华,多少霸业从来都是转眼成空,但和这脆若琉璃的江山相比,人命却甚至更轻贱。
朝雨哭着看着无伤,这人芝兰清骨,才学冠绝天下,一度权倾戚国,这是她自小便熟悉的表兄,可是当年兰棹屠城,万人惨死,血流成河,怎么就是这人一边悲悯的样子一边做得出来的?
“叶无伤!”朝雨喊道,“就是你将这些人送去地狱的,你弹琴只会让他们不安怨恨!”
无伤闻言,终于动容,指下琴弦噌的一声终于断了。
耳畔便只有如雷的风声。
“这些日子要多留意她,不要再让她出屋。”
朝雨到底晕倒了,无伤将她抱回屋中,给她把过脉,虽然虚弱,却无大碍,便吩咐绿儿去煮些东西,绿儿闻言面露难色,只是一瞬,然后道了声是,便要下去。
无伤却是一叹,道:“是不是已经没有能吃的东西了?”
无伤终于想起,好似昨日便已是连最后一只信鸽都让绿儿给朝雨炖了汤。
当日从碧水城中离开时,好容易甩掉灵儿等人,本想先将朝雨送到荟州,然而薛离大军绕道黑城,无伤带着朝雨只好一路避乱,而安军竟是在官道上沿途搜捕路人,无伤虽从未见过严旻,却也听闻过他那贪生怕死,荒yin暴虐之名,然而细思其所行所为,也料知其人必不尽是如此,只不知这严旻又是存了什么心的在寻何人,这样大费周章,不肯罢休。
因此这一路周折,最后也只好到了兰棹,希望能绕道兰棹赶去荟州,然而次日李殷弃便率兵围城,而已近半月,本就经历破城之变的兰棹早是凄凉破败,如今城中更是已经传闻开始屠人而食。
绿儿闻言急道:“大公子,你不用忧心,绿儿这就去找,这么大的兰棹城,总能找到的。”
无伤闻言淡淡应了一声,绿儿离开后,无伤看着仍在昏睡的朝雨,虽然现在无碍,但是朝雨也从昨日起便没有吃过东西了,这样下去——
将近到了天亮,绿儿终于回来,手上端了个托盘,放着两个粗碗,热气腾腾,却只是糙米汤,无伤看着绿儿,叹息道:“难为你了。”
绿儿闻言几乎瞬间落泪,这碗糙米汤是怎样弄来的,她此生都不愿再回想。
“等下她醒了,就喂她喝吧。”
“大公子,你也两日不曾进食了,这虽然只是糙米,好歹你也将这碗喝了吧。”
“我没事的,”无伤笑道,“我毕竟是个男人,你女孩家受不了这个的,你喝了吧。”
“绿儿怎么能和大公子相比,大公子,我——”绿儿有些哽咽。
“我知道的,你也是为了救人。”
这城中的人如今都饱受饥寒,绿儿要想弄到这样一点粮食,是怎样做到,无伤不用问,也能想到,却也是无法。
看着无伤转身离开,绿儿低声道:“不是为了救人,只是为了你。”
可惜无伤却没有听到。
似乎是闻到了糙米香,朝雨终于醒了,绿儿扶她起身,喂她喝汤的时候,朝雨还有些迷糊,喝着绿儿喂过来的汤水,道:“哪里弄来的米汤?听说城中——城中——他们会不会将我的涯儿给抓了去?”
朝雨被自己所想的事情吓到了,连忙看向一旁的涯儿,还在安稳的睡着,将他抱进怀里,朝雨还在些微的抖。
绿儿不由道:“夫人放心,大公子一定不会让夫人有事的。”
绿儿劝了许久,终于又服侍朝雨睡下,然而端了另一碗糙米汤去寻无伤时,无伤却不在房里,问了侍从,也说不知,绿儿将能找的地方都找了个遍,始终不见无伤,耳边忽听一声巨响,是从城头传来,绿儿心中一动,便向城头跑去。
远远可见一个白色的身影立在城头,那一种清冷风骨,除却无伤,再无他人。
绿儿不禁就停下了脚步,看着无伤,泪落已不能止。
无伤看着城下大军,微微叹息,兰棹,已到尽头了吧?
佛家所说因果报应当真分毫不差,当年他也是这样兵临城下,破城之时,一声令下,一日之间,斩首数万,如今终于轮到自己。
他不是没有想过开城投降,或者干脆弃城离开,可是,是守是走,都只是一线生机。
前日城外的部下放回信鸽,无伤才得知,心诚已经破了碧水城,那心诚也该看见他留在书房中的书信了吧?
思及此处,无伤心口便是一阵剧痛,当年兰棹,如今碧水,既生乱世,身份若此,早知避乱独居只是奢望,遗世清高也绝不可能,这双手上早已沾满血腥,可这么多的罪孽,就是有心去赎,又怎是一个人能担负的起的?
这美丽悲伤的城,在这乱世之中,何处才有安宁桃源?
而这城下的李殷弃,在这其中,绝对是个中翘楚,当年大古莲山一把大火,百年故城一瞬化为灰烬,这种狠绝可谓举世无双,如今兵临兰棹,又如何奢望他能有半分悲悯?
城下鬼门已撑了半月都未被破,然而鬼门撑得下去,兰棹城中之人却未必撑得下去了。
无伤一叹,如今心诚在碧水城中,楼靖臣若不死,又岂是好对付的?而蝉儿如今又在何处?
而他这些年的周全,终究也到尽头了,这两个孩子,心诚还好,能舍能放,能屈能伸,而蝉儿却是宁为玉碎,太过倔强,他日做出任何事都不足为奇,究竟该怎样才好?
无伤站在城头,迎面风雪,那把琴就留在那无名坟前了,琴上曾弹过几千路遥的帝台,停云楼中此时梅花,红英绿萼,想必十分美丽。
那梅树曾经种在父亲的木阁外,当年他被赐了府邸,离开国公府之时,便亲手挖出了这株梅树带走,那时他知道父亲就站在他身后看着他,他甚至能感觉到身后那目光中有着近似哀求的悲伤,而那也是他平生最大的残忍,没有回首,就那样带走了那株梅树,那株母亲生前亲手种下的梅树。
母亲身份低微,人也活的淡薄,死后更是宛若从未存在过,除了这株梅树。
寒风更凌厉了,无伤回身只见绿儿站在石阶上,依然在哭。
无伤微叹道:“去吧,好好照顾朝雨。”
“大公子——”
“去吧。”
无伤转过了身,许久才终于听见绿儿离开的声音,又是一叹,如今虽仍旧酷寒,却是已近二月,这一仗到底打了多久了?
动荡积难,唯民最甚!
年少时在茂麟阁上修成五代史,那时写下的批注,终笔便是此一句,多少年战乱不休,如何能休?
而那年书阁之上,灯烛摇曳,心志却如初晨之光,如今却已如半落的残阳,可叹可悲。
天近晚时,无伤终于对守城将士道:“开城门。”
城门悠悠开启,无伤站在城门前,满眼风雪山河,城破人何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