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日碧水城外一战,谷底尸首狼藉,然而找寻许久也不曾见楼靖臣的尸首,但楼靖臣部下大半命丧于此,碧水城如今已是强弩之末,心诚连夜点兵,夜袭碧水。
楼靖臣不知所踪,而城中残部仍旧死守,激战三日,终于城破。
一番厮战,终于平息时天已破晓,心诚下令不许手下将士杀掠城中百姓。
看着天边云色,派出去的人却是还没返回,楼靖臣生死不明,而城外营地里只留了不足百人,思及此处,心诚即刻下令几千将士随他出城,然而到了城门前,却见百余人遥遥而来。
拆了运送粮草的木车,仓促的铺了几件皮草,而苏英兰就半躺在车上,宛襄在一旁给她围着一条虎皮挡风,见了心诚,苏英兰苍白着脸,却是立刻就笑了,然而看着心诚的神色,慢慢就没有了笑,又哭了出来。
她也知道自己此刻的模样是多么的难看,断了腿,众目睽睽之下,躺在露天的木车上,只能被人推进城中。
心诚慢慢走近,苏英兰却是连头都不敢抬了,她一直都觉得自己配不上心诚,此刻心诚对她怕是更看不上眼了吧?
心诚伸出手,难得的神色平和,道:“我抱你进去吧。”
心诚将苏英兰抱上了马,向城中走去。
楼靖臣的侯爷府其实也就是当年的将军府,楼靖臣封侯之后,中然有过许多赏赐,可这府邸也就是大概的的翻修了一下,仍旧简单到寒碜,只有朝雨的卧房是楼靖臣当初吩咐人精心布置过的。
心诚将苏英兰抱进朝雨的卧房,小心的将她放在榻上。
“你就在这里歇息吧。”
苏英兰还在上一刻的迷茫之中,见心诚要走,心中一急,忽然叫道:“心诚!”
心诚回身看向她,苏英兰却不知要说什么,紧张的看着他,两人对视许久,终于无语。
心诚慢慢走了过来,伸出了手,却是拿起了榻桌上的一件小小的麒麟纹红袍子,这应该是那个从未见过的小侄子的,而衣上针线是如此的熟悉,是出自蝉儿的手,想来是自帝台千里送来,大概离开的时候太过匆忙,所以没有带走。
苏英兰看着心诚,不禁道:“你不要太难过了——”
心诚竟未发怒,笑道:“我有什么难过的,你好好休息吧。”
心诚说罢转身出了房间,到了正厅,手下士兵已押着将军府的管家和一群下人在等着了。
这管家当年心诚就曾见过,心诚不由笑道:“当年在此地,就是你将绵蛮放进中然的房间的吧?楼靖臣聪明一世,怎么就看不出你是李殷弃的人?”
那管家竟也笑道:“将军竟还记得小人,小人从白将军还在时就在这府上了,二十多年了,虽说当初还是李老将军派小人来的,可是小人再怎么谨慎也不免露出马脚,尤其是楼将军,又怎能不知呢?而小人在这府上伺候了这么多年,李将军又怎能再完全信得过小人?这两下猜忌不信,却是成全了小人活到今日。”
心诚闻言笑道:“有意思,竟没想到你还是这样一个人物!”
“将军可折煞小人了,人物不敢当,便是人物也是小人物罢了,有的也不过是这乱世之中小人物保命的小手段罢了,还请将军不要放在心上。”
“这小手段却当真有用,我不杀你,我问你,我大哥在此之时,住在何处?”
推开房门的时候,心诚就知道无伤的确曾在此处住过一段日子,屋中仍有淡淡琥珀香,缭绕不散,那是无伤左腕上所戴的一串琥珀佛珠,常在手中捻动,因此身上和住处也常常染了这琥珀香。
心诚走到书案前,桌上竟还有未完的纸草,压在镇纸下,毛笔上的墨迹已经干涸,斜放在笔托上。
即使再匆忙,大哥的书案上也是不会有一丝的凌乱的,心诚便伸手抬起笔托,果然底座的细孔中塞了个细细的纸卷。
心诚取出来展开,只有短短几行字,心诚却是对着这张纸,看了整整一天。
终于天黑,心诚慢慢叹息,晦暗的光线下,心诚才开始环视屋中的布置,虽然简单,但是和大哥在帝台的书房还是有几分相似,心诚有瞬间的恍惚,好似并非身处这胡地碧水城中,而是仍在帝台,这几个月都宛如一梦,不一会大哥就会从外面进来,板着脸道:“说吧,你又闯什么祸了?”
思及此处,门当真吱呀一声开了。
“大哥!”心诚月兑口叫道。
然而心诚起身却见苏英兰在宛襄的搀扶下一瘸一拐的走了进来,听心诚如此唤道,苏英兰也是一惊,不及开口,便见心诚瞬间便冷了脸,更匆忙将桌上的一张纸塞进了怀里。
心诚冷道:“你来做什么?”
“我——”
“宛襄,你不让你家小姐好好休息,扶她来这里做什么?快扶她回去!”
宛襄闻言就要扶苏英兰走,苏英兰却是挣开了,她的腿还没好,没有了人扶持便向前倒去,心诚手快的扶住了她。
苏英兰哭道:“心诚,你又一天都没吃东西了,你不能总是这样糟蹋自己呀,你不好好珍惜自己,总有人会疼的,就像那天,你明明答应了我不去谷底的,可你——你要是——”
苏英兰哭的说不下去了。
“好了,”心诚缓了语气,道:“我若不去,又怎么能引得了楼靖臣去,你不要哭了,我不是好好的吗?让宛襄扶你回房,你想吃什么叫人去做,我一会就去和你一同用膳。”
这样和气的声调,几乎是心诚对苏英兰从不曾有的了,苏英兰闻言点点头,被宛襄扶着一瘸一拐的去了。
心诚叹了口气,回到书案前,看着镇纸下的减字谱,未完的《神殇》,字迹无需锤炼是天然的工整,又如工笔一画,好似看着那琴曲,耳畔都能依稀响起那些琴音,然后戛然而止在那纸上未完的地方。
心诚收起案上的手稿,想要一同放进怀中,却是伸手一探,心诚心中一惊,刚刚放在怀里的那信纸不见了,心诚心下急转。
苏英兰!
心诚立刻向苏英兰的卧房而去,走到庭中,却听耳畔一阵鹰哨,抬首只见月下一只苍鹰飞过,这庭中还是当年的布置,楼靖臣喜欢在庭中放的兵器架也还在,心诚一个箭步跃到庭中,拿起架上弓箭便搭弓射箭。
心诚臂力过人,箭法极准,那箭破空而去,直追那只苍鹰。
毕竟太迟了,那鹰已经飞得太远了。
心诚心中怒极,一个弯手,那坚硬如铁的紫檀木弓竟被折成两段,心诚扔下弓,疾步到了苏英兰的房中,一把推开门。
桌上已经摆上了几样菜,苏英兰坐在桌旁,在等他。
心诚却是怒极反笑,竟也悠闲在桌旁坐了下来,看着苏英兰,道:“竟敢在我眼下放鹰传信,我这么防备,还是被你钻到空子,你说我该怎么处置你?”
看着心诚狠戾的神色,一句这么防备,苏英兰心如寒灰,心诚以前只是凶,此刻却是狠,想到这许多年对他的用情,她一向爱哭,可此刻那么多的悲伤堵在心里,却是哭不出来了,只道:“心诚,你觉得我会害你吗?我对你的心你又不是不知道——”
“够了!”心诚一掌拍在桌上,“别再对我说什么情意,将我大哥的信还给我!不要告诉我你让那只鹰带走的是那封信!”
苏英兰看着心诚,一言不发,竟是默认。
噌的一声剑出鞘,横在了苏英兰面前,心诚看着她,心中恨极,苏英兰却是淡淡笑了,在心诚面前,她似乎从没有过这样自然的神情,从来都是怯懦卑微,思及此处,苏英兰笑意更浓,道:“你杀了我吧。”
心诚冷笑,道:“杀了你?你以为我不敢?”
“你叶心诚是有什么不敢做的?更何况我知道的,苏英兰在你眼里,什么都不是。”
什么都不是,无论为他做了什么,他对她竟连信任都没有。
那只苍鹰的确是她放走传信,却不是传给父亲,在父亲心中,何时记挂过她这个女儿,从小到大,只有当人称赞苏家姐妹英武之时,苏竟才会记起自己有两个女儿,却是心中一直都觉苏英兰并不争气,因此更不会有任何托付。
所以这封信是传给姐姐苏木兰的。
当日她找到心诚,为免姐姐记挂,便放走了这只鹰,而前日那只苍鹰终于带回了姐姐的信,姐姐书信中竟是丝毫未有为心诚忧心之语,只问及心诚可有谋反之举,苏英兰心中迷惑,却想着一面是父亲,一面是心诚,姐姐怕是也很为难吧,可她又何尝不为难?
刚刚从心诚怀中偷来那封信,虽然只是匆匆看过,但苏英兰仍是确定了。
心诚有心如此,她为人女岂能不告知父亲?可她又怎忍心?战事若此,怕是将来心诚和父亲都不免一战,她又将如何?倒不如此时便死在心诚手上!
“二公子!你在做什么!”
宛襄端着温好的酒推门进屋,却见眼前一幕,酒壶落地,慌忙叫道。
苏英兰纵是并不聪明,却还是瞬间变了脸色,看向宛襄道:“二公子?你是叶家的人?”
心诚冷哼一声,对宛襄道:“看好她!”
心诚说罢转身便走出了房间,这一走便是几日不见。
宛襄在苏府也有十几年了,一向小心谨慎,和苏英兰虽为主仆,却情似姐妹,从未惹人生疑,那日竟是情急之下一句话便露了身份,心诚临走时扔下的话,便是交代宛襄将苏英兰软禁。
苏英兰带来的姐妹和手下几乎都在那次谷底之战时覆灭,如今唯一留在身边从小便服侍的宛襄竟是叶家的人,想到此处,苏英兰却只淡淡苦笑。
宛襄更是小心,两人都不再提宛襄是叶家细作之事,朝夕相对十几年,竟是如此,怕是想说,也都不知从何而起。
而苏英兰伤了腿,整日里只能坐在榻上发呆,不知如今战事究竟如何,也不会开口去问。
又是一夜,北风呼啸,大雪又降,夜里更冷,风吹的窗子吱吱作响,终于一阵狂风,窗子骤然被吹开,宛襄此时却是出去给苏英兰取暖炉的新炭。
苏英兰看着那大开的窗子,却躺在床上动不了,冷风吹的紧,苏英兰身上裹着大氅也瞬间被冻透,不禁微微抖着,却忽然被人连着大氅抱住。
苏英兰一时惊异便要挣月兑,却是被抱的更紧,简直就要被闷死在大氅里了,挣月兑中终于得了空就要一个手肘撞过去,耳畔却忽然传来一声低泣,苏英兰顿时就如僵住,再动弹不得。
是心诚,竟是心诚,而心诚,竟是在哭。
苏英兰只觉得骨头都要被勒断了,却是不再动了,任凭心诚抱着,隔着大氅看不见心诚的脸,抱着她的手却在剧烈的颤抖,隔着大氅都能感觉到心诚胸口的剧烈起伏,好似所有的哭喊都汹涌在胸口,却只有偶尔传来的一声低泣。
宛襄进来的时候便见到心诚半跪在榻前,抱着裹在大氅里的苏英兰,宛襄将暖炉放在桌上,静静的退了出去。
风雪放肆的涌进屋中,落满桌上,慢慢覆盖了那个小小的暖炉,炉中一点橘红炭光也慢慢熄灭,只留一点寒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