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姑娘?可有听清在下的话?”
我一个激灵,瞬间恢复了神智,忙将面前水杯扶正,思索片刻便郑重回答道:“小女自然在听,不过不知张先生此言为何意……若是所指的是方才一事,先生完全无需放在心上。”
张良攒掌为拳,神色一凛,话语之中竟带上了几分恼意,他冷笑道:“在下便是再落魄,又岂是那等不负责任之人!顾姑娘若是嫌弃在下,便可直言,于女子而言名声最甚,姑娘何必佯装无谓。”
我汗颜,心中却想到张良此刻不过二十二岁,自幼以来虽然历尽坎坷艰辛,可向嬴政报仇这个信念一直支撑着他走到如今,而博浪沙刺秦失败,十年心血一朝付诸东流,说他不失望不难过那是假的,此时情绪敏感也是可以理解,念及此,我心生一股怜惜,也只好强行压下心头的怒火,好脾气的解释道:“小女绝无半分嫌弃先生的意思,只是方才的举措是为了救先生的命,更是为了自救,若是让秦兵发现我私藏六国余孽,只怕我顾家也会遭受连坐之罪,于当下这等危急时刻,此等自保之举实属特殊,先生不必介怀。”
听闻我此言,他的脸色稍微缓和了一些,我顿了顿,接着诚恳道:“先生唯恐小女受了委屈,这份情意小女感激不尽,不过先生认识小女不过数日,话语寥寥,又因双目暂时失明,连小女的面都未曾见过就说要娶我,恕小女直言,这般实在是不妥,先生可曾想过,也许小女黄头黑面貌丑身残,便是先生现下不嫌弃,待三年五载,恩情淡薄之时,在他人的嘲笑之下,先生可确信不会厌倦小女?”
:“在下……”
:“虽说婚嫁讲究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可感情毕竟是两个人的事情,若是二人在此之前恍若陌生人,又如何在未来的日子里相依相伴,相知相守?在小女看来,婚姻,是要建立在二人相互了解相互依存之上的,所以,就凭这一点,我绝不会答应你,更何况我还有婚约在身,虽不知对方生死,可我至少要对他诚实。”
:“相互了解,相互依存?……”张良喃喃道,似是在努力消化理解我的话,我只是微微一笑,不指望这古人能立刻接受这21世纪的爱情观,只是朝窗外看了一眼,雨势渐微,不由得开口道:“看来明日我们便能启程去下邳了,如今时候已晚,若是张先生思绪过重难以入眠的话,不如好好考虑一到了下邳之后,你该做些什么,今夜我就去香兰处休憩,告辞。”
我站起身,施施然去了香兰的那间房,成功的占据了香兰床上的半壁江山,倒头而眠,天知道这几日我究竟有多累。
罢了,一切让人头疼的事情,全部都等我明早起来再说吧……如今就让我在梦里好好清闲一会儿,且做个逍遥散人。
第二日启程时,我依旧是身着男装,虽然身份已然曝光,可是为了避免一些不必要的麻烦,我还是执意将自己隐藏起来,不为别的,就为顾三这几年逐渐张开了的模样,还是稍稍忌讳一点的好。
想着昨日张良的一番话,我本想将他安排到另一辆马车上,不过大夫说此时他的伤不宜颠簸,我犹豫了番,还是将他安排在了自己这辆比较舒适的马车上。
:“顾姑娘,早。”我刚一掀开帘子,便见白布覆眼的年轻男子对着我的方向,准确无误的淡然一笑,我轻轻应了一声,脸上却不自然的升起一抹红,活了快30年了,第一次有人说要娶我,虽然不过是责任心作怪而且我也立刻拒绝了他,可是事后回忆起,却依旧让人不禁心跳加速,哎,我这是怎么了?我第一次如此的庆幸他此刻的失明,看不到我此刻的窘态。
大雨过后,路有些泥泞,马车一路上是颠簸不断,我捂着嘴,胃里却早已是翻江倒海,抬头去看张良,却见他依旧是气定神闲,仿佛老僧入定,面色一片淡然。
:“停车!”在胃里的东西即将翻涌出来的那一瞬间,我大喝一声,然后迅速的冲下马车在路边吐了起来,直至我觉得将胆汁都快吐尽了才微微好受一些,马队队长走过来问我是否需要休息,我摆摆手示意不必停,大雨已经耽搁了好几天的行程,得尽快赶到下邳将货物交过去,要是延误了,指不定顾韦要怎么惩罚我。
回到车上,我靠在马车后壁,无力的闭上眼,却听一路上一直默默不语的张良忽而开口道:“顾姑娘,可是觉得头晕?”
我无力的点点头,应了一句是,我何止觉得头晕,我觉得我的四肢百骸都是晕的,只见他略略思索了会儿,对我建议道:“顾姑娘不妨按住自己右手虎口位置,也许会好受些。”
我尝试了一番,奈何自己这时候已无半分力气,按下去毫无力道可言,张良仿佛预料到了,脸上颇有些挣扎,犹豫道:“男女授受不亲,在下……”
我将手伸到他面前,有气无力道:“命都快没了,还授受不亲个什么,江湖儿女不拘小节,快点吧张先生,我真的觉得我快断气了……”
张良的脸明显一个抽搐,随即模索到我的右手,准确的按在了虎口的穴位上,我先是一疼,慢慢的,竟不再那么难受了,我满足的叹息了一声,感慨道:“我觉得我又活过来了,人生在世竟是如此美妙。”明显感觉到张良的手一抖,再一看,他的脸抽搐的更厉害了……
:“冒昧一问,不知姑娘今年芳龄几何?”
我闭着眼,懒洋洋的回道:“十四。”
:“竟只有十四?”张良疑惑道,我睁开眼,反问:“张先生觉着小女很年老?”
:“非也,不过顾姑娘的言行举止,话语谈吐之间,绝非一个十四岁女子应有的模样,在下不过一时好奇……若是冒犯了姑娘,还望姑娘见谅。”
我只是淡然一笑,并不打算告诉他他的预感非常的准确,因为这个十四岁少女的身体里住着的,是一个三十岁的现代人的灵魂。
:“顾姑娘……”
:“恩?”我抬头。
:“昨夜你说,若是在下睡不着,可考虑一下到了下邳之后该做些什么,思虑一夜,在下竟是毫无结果。”虽然隔着层层白布,可我依旧能看到他锁起的眉头,向嬴政复仇是他十年来唯一的一个念想,可如今这念想破灭,他对于未来无限种可能性的茫然实属人之常情,我心中叹气,司马迁爷爷,你就不能把《留侯世家》写的更完整一点吗?三个字“后十年”,就这样概括了他的十年光阴,害得我如今也不知道该如何劝诫他好。
:“在下自诩为贵族之后,十年来散尽家财,可顾姑娘昨晚的一句竟让在下彻夜难眠,如今报仇之志破灭,流落下邳,可叹在下空负一身绝学竟毫无用武之地,到时基本的用度都维持不了,这才惊觉除却了复仇者这个名头,在下根本一无所有。”
我微微惊讶,没想到我昨晚不过随口一提,他竟能想的这般深入,本以为他顶着韩国贵族的光环数十年,可能要到了下邳亲自体验之后才能感悟到普通老百姓与他以往生活的差异,他却比我想象的快一步,我笑了笑,不愧是未来的帝王之师,以他如此高的悟性,只怕要彻底的转换身份与思想,也无非几个月的事儿罢了。
:“先生能这么快想到这一层,倒让小女有些惊讶,”我老实承认道,“这番思想上的挣扎是先生必须要经历的一个过程,凤凰唯有浴火方能涅槃,先生如是,在先生考虑清楚,除了复仇,未来究竟该如何发展之前,小女愿意资助先生,”眼见张良就要开口拒绝,我打断道,“不必急着拒绝,小女是一个商人,商人从不会做赔本的买卖,此番我对于先生慷慨相助,未来自然有求于先生的时候,还望到时候阁下莫要推辞。”
:“既然如此,那在下就……多谢姑娘了,以后若是有用得到子房的地方,在下定然义不容辞!”
:“那是自然……”我笑答,“我们约是明日便能到下邳了,先生还有整整一日的时间去好好考虑你该何去何从,等到了下邳之后,我们再去寻当地的大夫为你医治眼睛,下邳卧虎藏龙,定有大夫可以治好你。”历史上的张良可不是一个瞎子,虽然这几日我也未见他对于不能视物有半分沮丧,不过还是给他一点信心的好。
:“既然顾姑娘如此笃定,在下安心不少。”张良对我揖手道。
我浅然一笑,摇摇头转而看向窗外,就在这样的一片土地下,王侯天家,英雄铁马,一将功成万骨枯,成也好败也罢,最终将化作一抹风沙,淹没在历史的滚滚车轮之中,成为史书上一笔墨画。
而下邳,终是要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