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庭兰笑而不语,旁边的李泌缓缓道:“正是董先生。M他方才赶来相聚的时候,在屋顶见到那两位比拼内功,情势凶险,心中不忍,这才出手解围。”叶梦书不解道:“既然是在屋顶,如何能出手解围,可是用的暗器么?”李泌又道:“武功一道,博大精深,奥妙无穷无尽。董先生曾做丐帮帮主,武功卓绝,掌法称得上天下第一。”言下之意自然是董庭兰是以掌法化解了两人的窘境。
董庭兰听李泌称颂自己掌法,谦逊道:“李公子不要说这些玩笑话,‘天下第一’四个字,轻易谁敢叫得?便是你祖父刀剑双绝,天下独步数十年,犹自谦退,不敢称做第一。想来几百年里真能压服群雄,人人服膺的绝世高手,只有数十年前贺兰舟贺大侠一人而已。董某小时候不爱书,到处游荡,贫寒无门才做了乞丐,机缘巧合之下得窥武学门径,几十年来修成些许武功,最后做了一群乞丐的头头,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事情,哪里比得上如今做个普通乐师,大畅平生所爱来得痛快。”
李泌微笑道:“丐帮是天下数一数二的大帮派,董先生昔日在武林中叱咤风云,又何必过谦。”
“嘿,令祖父德高望重,领袖群伦,那才称得上叱咤风云呢。叶公子,你可知你住的那座吹花别院,和如今我们脚下的落雨庭院,皆是李公子家里的宅子……”董庭兰不愿多谈江湖中事,话锋一转,叉开了话题。
李泌醒道:“是了,我做主人,却是忘了招呼叶兄,请坐请坐。”
这楼顶之上颇为开阔,没有椅子,只有几个布垫蒲团,围着一张木茶几,上面有不少酒壶酒杯,全是美玉做成。那位黑盔奴始终站在一边,不动也不说话,叶梦书和李泌、董庭兰三人便围几坐下,一边饮酒一边谈论。
也许是他本人身体不佳,李泌准备的清酒并不如何辛辣,只是甘甜清冽而已,叶梦书喝来也甚觉好喝。至于董庭兰,他昔日做丐帮帮主时,酒量极豪,但近年来专心琴艺,对辛辣的烈酒也渐渐反感,以为有伤雅意,喝多了便有阵子弹不出美妙琴音来,是以喝起这甜美清酒,虽然不能尽兴,却也甘之如饴。
谈了一会诗书,董庭兰毕竟学问有限,很少插口,李泌和叶梦书两个人却都暗暗佩服对方才识。叶梦书心想:“这位李兄诗赋上的造诣果然极高,文章不知如何,但点评起天下文章名家的作品,具是十分在理,而且对朝廷时政所知更多。我平生所见的书人里只怕无人能与这位李兄比拟,是我平生所见第一。”想到此处,又不禁暗暗摇头,自省道:“书上说天下之大,奇才异能之士所在多有,叶梦书啊叶梦书,你才见过世间几个真正高人,便轻易臧否人物起来,当真是不自量力。”
李泌心底也十分赞赏叶梦书:“这位叶兄诗赋文章上的才华实实在在特出一流,学识上涉猎之广,莫说是寻常书生,便是我家藏书如此之多,博学多知一项也颇不及他。”他平生性情稳重淡漠,至此也不禁好奇,说道:“我李氏先祖多好诗书,家中藏书不少,长安内外除去皇宫内院,怕是没有再多的了。叶兄胸中所学极多极广,犹在这诸多藏书之外,实在令人佩服,却不知叶兄家中藏书几何?”
叶梦书被他一问,挑动了伤心往事,叹口气,缓缓道:“梦书家中原本算得上书香门第,生活还算无忧,历代先祖所积藏书更是不少。先父脾气倔强,当年参与科举,一次不第,便立誓不再去考,也因此书不求致用,更不拘泥于四书五经,转而广泛搜罗各种奇书。他本就是个爱书之人,至此不再为科举分心,一意广览群书,于先祖积累外大加充扩,有些孤本因为武后乱政流落北地的,也被先父求来。我自幼性子孤僻,不喜欢和同龄孩童玩耍,闲来无事,就以书消遣,本也无心细看,只是看得多了,慢慢便记得不少。”说道这里,心事愈发沉重:“去年忽然赶上一场大瘟疫,家中亲人先后辞世,剩下梦书一个病而未死,虚弱在床,眼睁睁看着乡人流寇把屋中东西搬得干净,一屋藏书,也都流散无踪。万幸家中还有一点金银埋在地下,等到我病好以后,取出最后这点积蓄,匆匆应了场乡试,得了个举人的资格。因嗔怪那太守救灾不善、治乱亦晚,便不与他多缠,辞了宴饮,只是备了些行装,就上路来到这长安城了。”
董庭兰自幼便浪荡江湖,出身也甚凄凉,丐帮中更有不少都是身世可怜之人,于人间离合看得多了,听来便不觉如何,只是说:“江湖上有些绿林流寇,和武林门派来往不多,大多是些乌合之众,但打家劫舍,强夺财物,危害却是极大。”而李泌父母祖父俱在,听到叶梦书往事可怜,不禁大感同情,举起一杯酒来:“叶兄才学极高,制举之后还有常举,好歹赢得一个功名在身。”
叶梦书轻轻一叹:“那时我卧病在床,只觉天下之大,无一人能在危难之际稍加扶持,个个都是趁火打劫、落井下石之辈,恨不得就此死了,不看这五浊恶世。但病好之后,又想到先父往日在我身上常有寄望,想我得个功名,光宗耀祖之余也完满他昔日的愿想。我自己也觉得一身所学不该就此埋没,总要在世间好好施展一番才是,这才来了京城应考。”他话语之中虽有余哀,却满满都是建功立业的抱负。只是李泌已无心细听,而是在心中默默想道:“爷爷年纪已经很大了,就算武功绝世,也早晚有故去的一天。父母身体都不大好,若有一日也都辞世,我又该何去何从?”
他还是儿童之时,便因为一件事情,神童之名传遍天下,从小到大,事事无不顺心,遇人尽是夸赞。及到长成,交游者不是王公大臣,就是江湖高士,虽然他性情谦退有礼,万事思虑周详,却也不免有些养尊处优,不知世道艰苦。此刻想起生死大事,一时之间只觉天地茫茫,孤单寂寞,再无一物可以凭依,不禁气血翻涌,咳嗦出声。难耐间忽地肩头一暖,正是黑盔奴见主人神色有异,身体不适,立时便取出一件厚实披风,披在李泌肩上,同时用手轻拍他后背,导气活血。李泌心头一宽,看着这陪伴自己多年的忠心仆人,微微一笑:“谢谢你。”
黑盔奴身子一僵,别过头去,正看到董庭兰似笑非笑地看这这边,忽地腰间长剑自动弹出半寸,银光闪动,叶梦书只觉周围的空气霎时间冷了三分,不禁打了个寒颤。董庭兰依旧笑容可掬,说道:“这位黑盔卫士忠心可嘉,担心李公子你在这楼上久了多受风寒,要驱赶我呢。”
李泌拉住黑盔奴的胳膊,把黑盔奴的利剑又按回剑鞘里面,微笑道:“董先生武功卓绝,你莫要在他面前卖弄。他性子和善,不会出手,你却也不要为难人家。我不碍事的。”虽然如此,黑盔奴依旧面向董庭兰,黝黑的面具中似乎有一道凌厉目光逼视着他。
董庭兰见这位卫士仍在驱赶自己,心中好笑,抬头看看夜空,果然时间也已不早,便说道:“李公子,叶公子,天下无不散的筵席,董某这两天就要远赴北地,去突厥、回纥一带漫游几年,寻访寻访彼处特有的乐曲,便不多叨扰了。临别前且再听我弹奏一曲如何?这次却不是燕燕,也不是鹿鸣了。”说罢拿起旁边一只玉质酒壶,把壶中清酒一饮而尽,随后轻轻抚琴,奏起乐来。琴音先是疏疏淡淡,初始多是宫调,渐渐升高,又主商调,越升越高,角、徵、羽三调间或也能听到,再后来便如雨打浮萍,每奏都是单音,作叮咚之响。
叶、李二人听得神往,正以为琴曲将息之时,琴音却忽然一转,变成了如泣如诉,如怨如慕的婉转音阶。李泌先一皱眉,听了一阵却又渐渐舒缓,似乎找到了曲中妙处。叶梦书不动声色,心中却波澜起伏,想道:“这曲子起初还是堂皇法曲的路子,后来虽然灵动,却未离正路。怎地到了现在却成了靡靡之音,曲中尽是猥亵不堪的意思?”偷偷看向李泌,见他时时点头,心中又想:“这位李公子的乐理较我为深,而他和董先生绝非猥琐不堪之人,这曲子定然有独到之处。其实看董先生神情,这必是存心考校我们才学,但我平生所学太杂太广,往往博而不精,音乐之道更是天赋不高,想靠乐理去明了这曲子的妙意那是千难万难,就算最后弄懂,也是大大不如李泌聪明了。”想到这里,不禁心灰气沮,觉得自己本来家庭和睦,亲慈子孝,无奈突逢大难,剩下自己一个人孤苦无依,来此应考,原以为能靠着才学压服天下才子,成就一番功名事业,也好告慰先父生前所愿,但与李泌一见之下,只觉自己无论出身、声名、才学,处处都落了下风,心中傲气大大受挫,令人好生郁闷。
正在他胡思乱想的时候,董庭兰琴音又变,愈发迷乱昏沉,便如一个绝子在耳边厮磨倾诉,又有如一场酒席上人人喝得烂醉如泥,总之大不合礼法规矩,甚至远非“月兑略形迹”四字所能概括。
听到这里,叶梦书却反而一凛,神志恢复清醒,猛然想到:“董先生好高明的琴技,刚刚我心神一乱,便被他这靡靡乐音导得气息不定。不过这琴曲渐入狂乱,为何我却反比一开始神志清醒?嗯,这是因为他的琴声之中仍旧含有周全方正的意思……是了,兵法说以己之长,及彼之短,我既然乐理不深,不能明了音乐的精巧奥妙,那便该从自己擅长的地方分析推测才是。”
他胜在博学多闻,当下便用心推想:“这曲子外在是靡靡之音,内在却方正无比,这是板上钉钉,在场几人都心知肚明的事情。我若只能看得这般浅显,那是落了下乘,须得明白董先生曲中的意指,靡乱在何处,方正又在何处……七弦琴相传乃是孔子取梧桐木所制,是君子六艺之一,本来就是天下最高雅的技艺,举当世琴曲,能称得上是靡靡之音的也就只有霓裳羽衣曲了,莫非就是此曲?霓裳本是祭典用的法曲,并非天生的不堪,只是天下传言天子宠幸杨妃,温柔乡中好玩此曲,才渐至于靡靡,如今这曲子甚长,隐隐又有方正之意,正符合此项,想来是没有错的。但只是如此,似乎犹不能说尽曲子里的意味……”想到这里,他又望向董庭兰,眼神扫过董庭兰所抚之琴,一点灵犀,立时便尽数明白了:“原来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