飘零纪事 第二章:驰奔未得时 第二节

作者 : 水龙

其实奏乐的地方离他住所并不太远,但是屋顶陡峭,他一介平凡书生,须得时时当心脚下,走的就很缓慢。一路上听到乐曲的声音愈发清楚,他自幼书,诸子百家无所不看,于乐理也略通一二,边走边听,已经明白这是一人独奏,演奏用的乐器乃是七弦琴,声音凄婉,似乎有别离之意。

又走了一阵,已经不是吹花别院的所在,而是到了附近一所宅院,被面前一座小楼的二楼墙面挡住了去路,但他听声辨路,那奏乐的人就在这座楼的楼顶。叶梦书环顾四周,不得道路翻跃,但楼顶乐曲幽幽传来,越发美妙,他性子疏淡,既寻不到路径,又爱乐曲高妙,便把上楼拜会的意思收了,心想:“今夜明月照人,秋风轻拂,良辰美景,有这般七弦琴佳音为伴,见不到弹琴之人又有什么干系?我既然乘着雅兴而来,行事便该不失风雅,若现在出言打断,固然楼上弹琴之人可能指点道路上去,但搅扰了别人雅兴,打断了这等佳音,却是大大的不美。”于是就倚着墙根坐下,双目微闭,倾听月夜里的七弦琴音。

这一次不需要寻路,纯是静坐欣赏,听得比之前仔细,不由得越听越奇,只觉平生无论亲耳听过还是书中看过,所知的乐师之中能到此等境界的几乎一个没有,想来古时的韩蛾、钟期,也不过如此罢了。

过了许久,楼上人一曲终了,开口说道:“这一曲弹的失了水准。”声音清朗,是个年纪不小的男子。

却又另有一人道:“秋夜轻寒,想来是弦上霜浓。”这声音是个年轻男子的,甚是悦耳,但中气不足,听来略显虚弱。

弹琴的人一叹,道:“秋夜里风月无边,些许霜露还不碍事,不过远处灯火太盛,冲淡了月色星光,稍稍搅扰了雅兴。那一群文士饮宴,本以为能饮酒便能赋诗,会弄些风雅事,不曾想一群人偏偏以比武搏斗为乐,还险些闹出人命,本来大好心情,被他们害得消减不少。”

另一人不答,却传来一阵咳声,良久才道:“然则董先生还是出手为他们解困了。”

“终南剑派行事一向方正,我与他们掌门人又是旧识,雨奇子是他平生最得意的弟子,当初还是少年人时便被带着向外人夸示,若是为了一时意气折在长安,实在不该。另一个长孙飞星是陇右汉中一带行侠仗义的青年侠士,虽然饮酒误事,行为荒唐,但若就这么死了,却也十分可惜。”

叶梦书听到那人如此说,立刻便想起方才宴会上长孙飞星和雨奇子对掌后凝立不动的场面,隐隐觉得两个人分开后忽然和好,与弹琴之人必然大有关系。

那弹琴人又道:“素闻李公子贤名,一见之下果然是人中龙凤。几日来在府上叨扰良多,所闻所见,敢问李公子的身子还是不大好么?”

青年答道:“我这是老毛病了,不碍事的。”

弹琴之人道:“我当初浪荡江湖,多曾听人提起李老前辈的儿子孙子体质均不大好,不能习武,圣剑天刀绝艺没有传人,乃是天大可惜云云。其实武功一道,争强好胜,有违万物生长之理,实在索然无味,既然天生不能修习,那便不练也罢。不过我看李公子的样子,实是太过虚弱了些,公子才华横溢,琴棋书画、诗赋文章皆是万里挑一,不能习武倒不打紧,其它事情耽误了却很可惜。董某不日便要离去,这里有一颗渐磐三花丹,强身健体极有神效,现下赠予公子,盼能有所补益。”

叶梦书在楼下听了,好奇心更加浓烈,心想:“《周易》里说:‘鸿渐于磐,饮食瞰瞰。’渐是趋近,磐是涯岸,所谓苦海无涯者,这名字便是超月兑苦海的意思,可知是强身健体的灵药……却不知名字里的三花是哪三花?”

那青年仍是平平淡淡的语气,说道:“先生欲赠灵药,足见盛情。但这渐磐三花丹炼制甚为不易,虽能强身健体,凭空增进几年内力,其真正功效却在于善解世间百毒,关键时刻延寿续命,乃是闻名天下的灵药。晚辈既不能习武,渐磐三花丹给我用了实属浪费,先生虽也渐不过问江湖中事,但此去北地,路远道险,番邦武人功法特异,与我中原武林多有不同,还是留在身边以备不时之需的好。”

楼上两人皆是光明磊落之人,坦坦荡荡,并无做作客气之心,那李公子既说明不要,弹琴之人也就不再推让,只是叹息道:“公子妙人,普天之下只怕也没第二个了,董某这一生遍游天下,真正知音却总是不多……我年轻时练得这一身武功,总也不是没有用处,护身保命,何处都能去得。此去北地,不过两三年光景,日后必定回到长安,到时候公子怕不是已经入朝做官了吧!那时相见,不知将是何种心情了。来,且再让我弹奏一曲……嗯,却是弹哪首曲子的好……”

叶梦书自负才学,虽然平日里低调不显,心中却自有一股傲气。他本来静静在底下听着,闻得弹琴之人对那李公子夸赞不尽,心中便渐渐升起了争强好胜之心,暗道:“都是一般年轻人,都是一般书,个人天赋才华真有那么大差距?琴棋书画,诗赋文章,叶梦书就算不如谁,难道真会差得那么远?”待听到弹琴人对琴踌躇,不知道该弹奏哪首曲子的时候,终于忍耐不住,出口说道:“不如奏鹿鸣之曲?”

这一声叫的突然,那弹琴之人本来武功高绝,只是方才沉浸在奏乐之中不曾留意外物,加上叶梦书全然不会武功,对他灵觉而言与草木山石无异,这才没有发觉。他近几年始终不问江湖中事,警戒之心也远比从前淡了,听到叶梦书出言提议,第一反应却是:“对啊,鹿鸣之曲,鹿鸣之曲……我有嘉宾,鼓瑟吹笙,吹笙鼓簧,承筐是将,人之好我,示我周行……我几日来与李公子做一对往年之交,交往情形不正合的十足?”忽地醒起提醒之人乃是不认识的外人:“啊呀,我怎么没发现有人来得如此之近了?”

幸好他闻弦歌而知雅意,明白叶梦书并无恶意,灵觉一扫,感应叶梦书的呼吸心跳,便知他不会武功,于是向着叶梦书方向朗声道:“不知是哪里的朋友,既然有雅兴来此,何不上来一同研究乐理?”他内功深厚,语调虽然平和,声音却传的甚远。叶梦书没有这份本事,只得高声道:“范阳书生叶梦书,深夜闻琴,循声而来,苦于无路上楼,才在下面偷听,有扰先生雅兴,还望见谅。”

弹琴人道:“哪里哪里,既然深夜有佳客前来,也是难得的缘分,便请上楼一聚,李公子,还得借你的梯子一用。”等了片刻,果然从楼上垂下一架小梯。叶梦书沿着梯子爬上楼顶,举目环视,楼顶却有三人,倒是出乎意料之外了。

那弹琴之人人如其声,果然是个清矍男子,年纪不小,看起来约有五十上下,散发垂额,两鬓已然全白,面容清朗,年轻的时候想来是个大大的美男子。他穿着朴素,但十分素雅,端坐楼顶一隅,身前横着一架七弦琴。

另一个年轻男子想来便是那“李公子”了,只见这人一身白衣,并无世家公子的金贵傲气,反而有一股卓然出尘的山林之气,面目清秀,儒雅英俊,一双眼眸十分特异,虽然不大,却神光内敛,望去如一天星海,时时闪现出点点光华。

楼上的最后一人,则实在不似个活人。身量不高,腰间别着一把黑剑,全身也都覆盖在一副厚厚的黑色盔甲之下,连头脸面目都被面具遮得密不透风,不漏一寸肌肤在外,远远望去只是一块大大的黑铁疙瘩,但此夜月色明亮,光华映照下这人的黑甲毕竟返照出几分亮色,叶梦书才一眼看到。

李公子向叶梦书施了一礼,说道:“叶兄好,在下李泌,是此处落雨庭院的主人。这一位是董庭兰先生,琴技高明,乃是极了不起的高士。至于这位黑衣人,是我家的仆人,在我身边护卫已有十年了,他从不说话的,一向忠心耿耿,平日家里人皆呼他做黑盔奴。”叶梦书一一施礼,董庭兰年岁虽大,也以平辈之礼还礼,黑盔奴却只是一点头,便不再动作。叶梦书见他形象怪异,料想为人必也性情特异,便不怎么在意礼数。

待到施礼之后,叶梦书还未说话,董庭兰已开口道:“叶公子,方才你出言提醒我奏鹿鸣之曲,与如今景象合的十足,可见你是乐理上的行家……我要考公子一句,你既是循着琴音而来,可知我方才奏的是哪首首曲子吗?”

叶梦书侧头想了一想,说道:“琴声中有别离之意,却不是如今常见的乐曲,想来是首古琴曲,莫不是燕燕?”语气中不大确定,盖因诉别离之意的曲子不少,他并不能通解世间琴谱,究竟是哪首还不能确定。

董庭兰却大是欢喜:“对呀,正是燕燕!燕燕于飞,差池其羽,之子于归,远送于野。叶公子果然是行家。”

叶梦书道:“我不过是平日里爱看些杂书笔记,记得哪部书上提到过诗有三百,篇篇可以成曲。只是如今离春秋日久,不少曲子或是失传,或是成了某某乐器的专曲。其实既然有《诗经》传世,文词既在,若有高士圣手,自然能重新谱成乐章,这首曲子非我平素所知,这才大胆猜测,方才若先生弹奏的是其它离别曲子,梦书便要猜错了。”

董庭兰见他诚恳,愈发觉得欢喜,说道:“叶公子涉猎甚广,学识必是极出众的。从范阳遥遥来此,莫非是应制举的么?方才宴会上却没看到公子。”

“梦书性子寥落,方才宴上,一直坐在角落里不曾走动,先生不加注意也是正常,不知先生可也在宴上?”叶梦书停了一停,虽然知道开口问人行迹不大礼貌,心中的疑问却总是不能压抑,续道:“梦书不懂武功,方才宴会上雨奇子和长孙飞星两位比武,似乎有所疑难,可是先生解围的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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