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晃弥月不见,王忠嗣的神色比出狱之时还差。身体瘦弱,眼窝深陷,发根生白,神色憔悴无比,哪里还看得出是个四十岁出头的领军元帅,反而像是个哀哀将死的花甲老人了。他的伤势与叶梦书不同,叶梦书虽然内伤极重,但未伤根本,纵然连日昏迷不醒又卧床不起,但到了现在,循序渐进,伤势日日好转。王忠嗣却先是在天牢中饱受折磨,大损元气,一场刺杀后又受了拳魔邪神几成拳劲,愈发摧折,再加上久在沙场拼搏留下的老伤,虽然此刻醒来后便能挣扎起身,这却也是他的极限,之后直到逝世,也不能好转了。
王忠嗣还记得叶梦书,见是他进屋,便道:“原来是叶公子,我这是昏迷了多久?”
叶梦书看着他衰弱的样子,又想到当时舍生忘死的场面,一股伤感涌上心头,却不止是因为王忠嗣。
这些时日以来的种种遭遇一一在眼前浮现:他儿时在老家本就薄有才名,衣食无忧,父慈子孝,一家安乐,却忽逢天灾**,转眼就孑然一身;仓促间应考乡试,也能轻易折桂,本拟来长安应考,制举常举两科博得个功名,虽然见了杜甫、李泌这等天下奇才,本身才华未必可以压服二人,却也绝不在他们之下,但事事无常,卷入了这一场风波,今日春闱错过,荒废了大好光阴;他有生以来,所求极少,可一旦有所,自来无不能得,这些日子在长安城里,熙熙攘攘,自吹花别院到梨园别院,又自梨园别院而至杏园饮宴,人人都不重视于他,便是万安公主、穆天衣这些少女,心中也只是李泌、拓拔连城的影子,更无他叶梦书半分地位,往日的****自许竟成了莫大的讽刺。
这许多事情想来,连日来的负面情绪充塞心间,不禁红了眼睛,泪水几乎立时就要落下。总算他想到王忠嗣还在面前,强忍住不掉泪,走到跟前坐下,说道:“王公你昏迷近一个月了,你身受重伤……”说到这里,想起左伯,又升起一丝遗憾和愧疚,终于坚持不住,两滴泪水从脸上滑落。
王忠嗣不知他那许多心思,但见他落泪,自己的伤势如何便已可知,轻轻叹了口气,说道:“我这一身性命,已不能长久了,是吧。”
叶梦书倒是个热心的性子,见王忠嗣说起性命不长,便收起了自己的难过心情,安慰道:“王公不要挂心,天下名医良药极多,只要现在不死,日后或许能有奇迹。”
王忠嗣却又摇头:“没什么办法的,自己的身子自己清楚,我领军征战近二十年,这天下的奇异事,看得也够多了。我伤得如此之重,能活到现在必然是有神医灵药救治,再要延寿续命,多半是不能够了。”
叶梦书是聪明多智之人,王忠嗣领军作战攻无不克,自然也是聪明多智之人,两个聪明多智的人,在一起便不必说那些心知肚明的安慰话,一时间屋中只有灯火呼呼跳动,两人却都沉默下来。
良久,叶梦书道:“王公,你……你恨么?”
王忠嗣一愣:“恨?恨谁?”
叶梦书道:“我本来想请你好好休息,或是去叫穆御史他们来看你,但有句话到了嘴边,却不吐不快。王公你忠心为国,戍边二十余年,威行西域,功劳极大。但如今无辜下狱,短短时间就饱受折磨,这次刺杀就在皇城附近,禁军驰援缓慢,又杀敌无情,如同灭口,事后追究起来,李林甫的解释荒谬无比,朝廷也不过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罢了。多半还是因为你手握天下兵马三分之二,又与太子关系亲厚,让人放不下心来,所谓李林甫设计陷害云云,背后还是天子默许。如今你已受如此重伤,命不长久,深夜时分此屋内更无六耳,我想问,你怨恨天子么?”
王忠嗣默然不语,过了很久才吐出一口气,幽幽道:“怨他?恨他?不,我不会怨他恨他的,圣上做的事,总是对的。”
叶梦书道:“是……是因为你是皇上的养子么?”
王忠嗣摇摇头,忽然说道:“我有些闷,咱们到窗边说。”说罢挣扎起身。他虽刚刚醒来,却已能举动手脚,只是四肢无力,来到窗边,费了好大劲才把窗户推开,看着窗外的月色,若有所思,问道:“叶公子,你入京有多久了?”
叶梦书道:“学生是去年九月来到长安城的,至今快半年了。”
“那么,叶公子平生所见的江湖人物,当以拓拔连城为第一了吧。”
叶梦书刚想应是,却又想起这两日万安公主提到她师傅时的神采飞扬,对自己的不屑一顾,心中一黯,不愿说是拓拔连城,答道:“拓拔大侠的确是人中龙凤,不过梦书平生所见的江湖人物之中,有一位董庭兰先生,风度武功,想来不在拓拔大侠之下。”
王忠嗣淡淡说道:“想不到叶公子还认得这位董先生,他昔日做丐帮帮主,掌法轻功都是世间难寻的。更难得中年还能改道学琴,亦有大成,乃是江湖中数一数二的雅士,叶公子对他印象更深,那也在情理之中。”
叶梦书暗道一声惭愧,心想:“武功我一窍不通,虽然知道这两人都是世上顶尖的高手,却不能评判高下。说起风度,董先生固然高洁疏淡,可我与拓拔连城没有深交,也不知他是不是就不如前者。但以给人的印象而论,那位拓拔大侠仗义行侠,声名远大,比起董先生的疏淡闲适要强烈得多了,只是我心存嫉妒,便有失公允了。”
王忠嗣却不管他如何想,看着天空明月,说道:“我平生所见的江湖人物中最出色的,是贺兰舟。”
叶梦书觉得这个名字耳熟,细细思索,忽然想起当日与董庭兰及李泌初遇的时候,董庭兰曾说:“几百年里真能压服群雄,人人服膺的绝世高手,只有数十年前贺兰舟贺大侠一人而已。”心中一动,想来王忠嗣所说正是此人。
王忠嗣道:“叶公子,长安城庙堂之间,上至天子,下到百官,对江湖武林中事都算不上了解,唯独忠嗣一人,对江湖上的事情一向十分用心,像那位董庭兰先生,连如今江湖上许多小辈都不识得,我却知道他的名声事迹。我二十多年以来用心搜罗江湖上的情报,倒不是有所企图,只因幼年时经历过一件事情,至今不能忘怀。”
叶梦书知他接下来要说的故事必然和贺兰舟大有关系,当下凝神静听,王忠嗣道:“那是整三十年前的事情了……那时我还只是个十岁顽童,在那前一年,我先父海宾公战死疆场,我就被接到皇宫里抚养,圣上他收我作义子……可是帝王之家,连对自己的儿女都常常冷淡,圣上又正要力图振作,每日忙于公务,我在宫中住了一年,连他的面都见不到几次,只是觉得圣上他威严肃穆,好难亲近。”
王忠嗣眼神迷离,不知是受伤后精气不佳,还是陷入了回忆中去:“当时陛下他登基也只五六年,天下刚刚经历了武氏夺国与唐隆之变,百废待兴。圣上日夜操劳,那几年时光全扑在国事上,终于在那年,天下承平,初见盛世模样。”
叶梦书想道:“武后乱政,虽然未曾大兴刀兵,但惹得天下人心惶惶,百工萧条。后来中宗的皇后韦氏与女儿安乐公主在唐隆年间毒死中宗,也欲效仿武则天女子当国,最终被当今天子李隆基领兵剿灭。而后数年励精图治,果然创出开元二三十年的天下大治。”
王忠嗣继续讲道:“圣上当时觉得天下初平,自己无愧于李唐祖先和天下臣民,便欲行封禅之事。”
叶梦书“啊”地一声叫了出来,说道:“王公你记错了,当今圣上泰山封禅,那是二十二年前的事情,不是三十年前。”
王忠嗣摇摇头,说道:“那是之后的事情了,早在三十年前,陛下他就起过封禅之心……其实何止是有这份心意,当时就连昭告天下的诏书都已起草完毕,先去东都洛阳祭祖,再转向泰山封禅,这一路上各道各城的官员,早就诚惶诚恐地做好了接驾的准备。”
封禅乃是古时帝王第一大事,许多天子帝王,一生一世也不曾做到。在李隆基之前,也只有秦皇汉武,以及唐高宗才举行过,连太宗李世民这般英明神武的君王也不能够。开元十三年李隆基封禅泰山,至今天下无人不知,叶梦书自也了然于胸,但此刻听王忠嗣说起,似乎之前这次封禅受了阻碍。
王忠嗣道:“就在那时,忽然江湖上有一个叫做贺兰舟的人,莫名其妙放出话来,等到陛下封禅前夕,要到洛阳城中面圣。他一介布衣,如何进宫?所谓面圣云云,竟是要直闯行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