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淮阴三雄与利摩法王先后离去,剩下的少林众僧也纷纷散去,只有几个心字辈的红衣老僧未走,心观方丈问心远道:“师弟伤势如何?”心远道:“赖师兄导气,现下已无大碍。”心观方丈微笑道:“这也是师弟平素武学修为深厚之故。”
心镜在一边兀自恨道:“这利摩法王枉从天竺佛国而来,行事当真……当真……”终究他做了数十年的佛门弟子,说不出重话,愤愤半晌,才叹气道:“被他胡搅蛮缠一通,真是无奈的很。”
旁边又有个心字辈僧人皱眉道:“利摩法王只不过是天竺来人,被他搅扰一番倒也罢了,反是近来登门挑衅的江湖武人愈发增多,更需咱们注意。”
心远也道:“是呀,方丈师兄,这当口淮阴三雄事情虽了,可近一个月来上门闹事挑战的已有**起,武功越来越高,寺中僧侣疲于应付,早晚经课也荒废不少。”
一个红衣老僧道:“心远师弟向来是心字辈中武功顶尖的人物,现下也受了伤,若是再有淮阴三雄这般的高手前来寻衅,咱们可如何是好?”
这一条十分紧要,众僧交头接耳议论起来,半晌人群里有人道:“实在敌不过,咱们就把人带到后山坐忘洞,请师叔出手,如何?”
心远道:“师叔他受十余年怪病折磨,我们晚辈僧侣不能为他去除心障已足惭愧,又怎能再带外魔前去搅扰他老人家?”
心观方丈环顾一周,见众人神色各异,显然心中所想各不相同,便颂了声佛号:“阿弥陀佛,心远师弟说的在理,师叔他有病在身,多年来苦痛****,轻易不可劳动,以至更惹尘氛。外敌挑衅一事还待从长计议,大伙先各回职守,容我慢慢考虑。”
众僧终归无法可想,只得离去,唯有心观和心远两位高僧见众人都已离去,心观方丈朗声道:“坡上面的施主,可以下来相见了。”
坡上二人吃了一惊,心灯一吐舌头:“原来咱们在这里偷看,方丈师兄早知道啦!”
叶梦书道:“既然方丈大师灵觉敏锐,已经发觉,此时才出言点破,是给我们留了面子,我是上山观览的游人,不可失了礼数,小师傅,咱们下去罢。”
他二人下坡绕到广场中,心观方丈见心灯也在,倒是微感讶异,说道:“原来心灯小师弟也在,那这位施主便是友非敌了,我听音闻声,虽知二位不会武功,但直到此刻才放下心来。”
叶梦书连忙拱手行礼:“在下范阳叶梦书,一介布衣书生,路经少林,特地前来观览礼拜,正巧遇到心灯小师傅,机缘巧合下看了方才一场比武,还望方丈大师不要见怪。”
心观方丈亦合十行礼道:“佛门开方便之门,施主既有向善之心,来者是客,又有心灯师弟带领,我等岂会见怪。”
旁边心远大师忽地向旁边闪开,对心灯招手道:“小师弟,你过来看。”
心灯与叶梦书走得近些,便看到方才心远脚下所站之处有几行字迹,竟是刻在地面的石板之上,第一行是:“坡上有人。”入地颇浅,形迹大开大合,笔画粗犷,叶梦书心念转动,明白是人以脚写成,暗道厉害。第二行是:“无妨,呼吸不均,声音发散,应不会武。”笔迹清瘦细小,入地甚深,如用毛笔写完,再以雕刀刻出一般。这一来叶梦书倒糊涂了,心道这笔迹如此精细,若说有人用脚在地面石板上刻出,也太过匪夷所思,可方才更不见有人低子用手去刻字,此地也无笔墨刻刀,实在想不清楚是如何写成。
下面隔了一段,精细字迹又起一行:“三人已存死志。”叶梦书心想这是说方才淮阴三雄的事了。粗犷字迹则道:“虽欲救之,奈何少林清名。”下面精细字迹道:“我佛慈悲,师弟无需挂心。”
叶梦书这才恍然,原来粗犷字迹是心远大师以脚在地上刻成,精细字迹则是心观方丈所写,用何方法刻成虽无从得知,但二僧的武功之强也足见一斑了。
心灯呵呵笑道:“原来两位师兄早有计较,出家人慈悲为怀,心远师兄救助三位施主,那自然是极好的。”心远目视叶梦书,问道:“叶施主以为如何?”
叶梦书愕然,心想这是你们少林自己处事的办法,做都做过了,问我又有何用?转念一想,忽然明白:“是了,方才心远大师与人交手不胜,又落了个欺凌外客的口实,他们故意让我看到地上字迹,一来是显示自己先知先觉、武功超卓,让我莫要把少林看得低了;二来是说明自己本意慈悲,怕我以后到江湖上多嘴乱说,坏了他们名声。”既想明白,忙道:“两位大师慈悲为怀,方才实是那胡僧不懂中原礼仪,一味胡缠,怪不得少林。”心中却略有不满,暗道:“这两位也是年纪不小的大和尚了,却把我看得如此浅薄,又把少林的声名看得如此重要,纵然不看这字迹,难道叶梦书还是多嘴多舌之人么?就算你们与我是初见,并不信任,那当面告诫也无不可,又何必旁敲侧击,打这机锋?至于少林的声名,哪里是我一介普通书生辱没的了的,就算真的有伤少林清誉,佛门讲究色不异空,又何必太过在意。”
他这一番月复诽自然不会说出来,心观与心远听了他前面的话,相视一笑,心观方丈道:“施主既能见到此处,总也不枉心远师弟一片慈悲心肠。敝寺近日来连遇诸多事端,招待不能周全,还望施主谅解,既然是心灯领施主入寺,不如施主就随他一起暂住在后山,这几日都由小师弟带着施主观览。”
食宿之精美华丽,一向非叶梦书所好,何况身处佛寺之中,处处都是粗茶淡饭、瓦房木床,也没什么差别,对心观方丈这等安排自然没有意见。更何况他与心灯十分投契,心想与这聪明多闻的小和尚一起,倒少了几分约束,多了几分轻快,若是和这些老僧终日相处,反而像是回到了长安城里,有许多规矩要时刻在意,十分拘谨。
心观方丈见叶梦书一口答应,更不多讲,告辞一声便回身离去,他走时将僧袍袖子一抖,在那写字的石板上轻轻拂过,等叶梦书再看去时,那石板已被轻轻刮去一层,复又光滑干净,哪里看得出曾有字迹的样子?
心灯见心观心远两个去了,叶梦书还愣愣盯着石板不动,呵呵一笑,道:“叶施主不必惊讶,这是方丈师兄的拂尘功,也是本寺的一门绝学。”
叶梦书一愣,:“拂尘功?拂尘不是道家的用具吗?”又想起当初在长安王忠嗣所讲,龙虎山的张真人曾以拂尘将天下第一的贺兰舟甩开的故事,愈发疑惑。
心灯道:“此拂尘非彼拂尘也。道家的拂尘是一类法器,我少林的拂尘却是一个典故。”
叶梦书书既广且多,此时惊讶之情渐渐褪去,听心灯说起典故,马上便道:“是了,本朝之初,禅宗五祖弘忍大师欲传衣钵,命众弟子作偈,神秀道:‘身是菩提树,心如明镜台,时时勤拂拭,勿使惹尘埃’,五祖以为不佳,惠能则道:‘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五祖大为嘉许,以其为传人,想来这一门拂尘功便是由此而来。”
心灯喜道:“叶施主见闻广博,拂尘功正是自此典故中来。说起这门功夫,初学时便十分辛苦,要将一千二十四式运力法门一一铭记,但凡资质稍弱便不得入门。至于寻常武僧,则冥想苦记两三年,总能习练精熟,记在心中,之后仔细修习,功夫渐深,又两三年,能将招式削减到五百一十二式,那便是初见功效了。”
叶梦书吐吐舌头:“这门武功好生奇怪,一开始便要记一千余招,寻常人已甚难得,之后怎还越练越少,岂不是之前的功夫全都白费?”
心灯道:“我少林法从六祖之学,禅理上一向讲究顿悟精进,武学上也是如此。这门功夫既从六祖典故而来,习练时便如偈语所述,自有镜台至无镜台,删繁就简,渐次深入。开始时一千余招记在心中,纷繁复杂,只能作为入门的基础,却不能与人交手。后面削减到五百一十二招时,与人搏斗亦十分勉强,直到习练六七年,将招式凝练到二百招上下,方可与人交手。只是那时候经验既浅,功力也因招式繁复而发散不纯,算不得入流,须得再接再厉,将招式缩减至一百二十八招以下,才算得上登堂入室,小有所成了。”
叶梦书推而广之,说道:“既如此说,想是将招式从有招化作无招,从‘勿使惹尘埃’化作‘无处惹尘埃’,才到拂尘功的最高境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