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晚，顾延廷并没走成功，他就蹲在石凳的后面。明明已经跑进了自家院子，一个突发奇想，他还是折了回去。以他对女孩的了解（当然，他那个年龄，接触到的女孩也无非是同学或者邻居），莫伊好知道上当后的表现无非有两种：一是当时就将汽水扔了，直接去顾家将他大骂一顿，这钟是按着莫尽欢的路线走的；二是莫伊好向莫尽欢告状，莫尽欢带着她杀到顾家，这一种是按着莫伊好那闷不吭声楚楚可怜的样子猜的。
年少的时候容易发现：这个世界跟我们想象的实在不同。
蹲在石凳后面的他，眼睁睁看着莫伊好一口一口地喝完了汽水。渴了是事实，逗她回去拿饮料自己溜了也是事实。他轻轻揉搓关节，听着耳边嗡嗡的虫响，刚刚的兴奋慢慢褪去，代之的是恼怒和气闷：这傻姑娘在看什么呢？汽水都喝完了还不回家！直到伊好将空瓶子丢进垃圾桶慢慢走远，他才慢慢站起来。
第一次尝到了骗人的后果，整条胳膊和腿的蚊子包，渴得就差逮着喷泉的水闷几口，还有一肚子的郁气。
他一直等着此事件的后续发展，但这件事像没有发生过一样，莫尽欢没有来兴师问罪，莫伊好也没有提起。几个人在一起的时候，莫伊好还是一副旁观者的样子，微笑、点头或是认真地回答。直到她说出的那个调查，那是他认识她以来说过的最长的一段话，在大家的笑声中他才明白过来：这姑娘记仇！
确实，莫伊好是真的生气了。
从她记事以来，有两样东西便刻在了她的脑子里：贫穷与尊严。贫穷是莫伊好一生下来就注定要面对的生活背景。她不喜欢看镜子里穿戴整齐的自己，衣服是别人的，鞋子是别人的。那是一种对一无所有的害怕，如果没有了施舍，她要怎么过活？她的生活何止是嗟来之食？
幼年的伊好曾在这样痛苦的纠结里度过，艰难的度日逼着他们接受别人的好意，心里却有个声音一直在问：为什么为什么。她也不知道为什么，她只被一种无法弄明白问题更找不到答案的疑惑给难住了。
女乃女乃说，不是我们要的，是他们给的。三年级的时候，莫子谦给她买了一本小说，那时女乃女乃还在。小说的名字她不记得了，但里面的一句话就是她一直寻找的问题和答案。
它说：我们无从选择，唯有不卑不亢。
在来莫家之前，她没有选择，别人愿意给，她便接受，衣服也好，鞋子也好，辱骂也好，讥讽也好，同情也好。没有人会问，你需要吗？似乎她的欣然接受是最天经地义的事情。即使问了，她也不会说不。
莫子谦是第一个征求她意见的人，抚养她的时候是，离开她的时候也是。莫子谦紧紧攥着她的手，眼里满是恋爱和痛惜，他他近似乞求地说：”伊好，那是叔叔的家，也就是你的家，你愿意去吗？你去好不好？叔叔希望你去，你去吗？”
她想在莫家生活，像个正常人家一样生活。她努力地融入每个人，像个正常的女孩。可是，顾延廷的存在就是一股阻止她继续前进的阻力。他不是直接无视她，就是用探究的眼光盯着她，直到她难堪地低下头。伊好想，也许某些人天生就是遭某类人厌恶的。
当顾延廷主动跟她说话并寻求帮助时，她表面上镇定，心里是极度开心的。这是一种朋友之间的需要，她是这么理解的。
事情发生之后，她的第一反应不是恨顾延廷，而是一种无力感，对改变现状的无力。努力了就能改变吗？她这算是努力了吗？是她努力的不够？那要怎样的努力才算够？如果那个努力她做不到呢？
这一连串的疑问让这个小女孩再也不敢主动迈步了，与此同时，她为之前的“主动”懊恼不已。
伊好确实是生气了，只是，生的是她自己的气。不过，不管是生谁的气，结果都是一样的：她再也不愿意跟顾延廷有交集。
八月末的时候，单妈妈邀了几个孩子去单家做客。每年新学期开学的前几日单妈妈都会这么做。她是个很用心的人，亲手写了五份请柬，命儿子送到每个孩子手里，还有一盒新做的花式饼干。
请柬是淡青色的，上面镶了银色的几片扇形叶片。尽欢从床头柜的抽屉里拿出一个盒子，将盒子里的请柬拿了出来：“厉杰的字果然写得越来越好。”她随手抽出几张摊在床上，欣赏地看着上面的黑色字体。只有在伊好面前，尽欢会简单地喊他厉杰。
伊好认真地凑上去看，单厉杰的字跟他的人一样，让人瞧着很舒服。他的字秀气儒雅，细长的字体，每一笔都很均匀，只有结尾处会稍微拖厚些，尤其是勾或点处。她看了几眼尽欢的盒子：“尽欢，我也想要个盒子。“”好啊，我带你去买。你来这么久，我们都没有一起出去买过东西。“
尽欢和伊好每个月都有固定的零花钱，伊好这两个月的钱全放在了她的箱子里，需要的家里都有，她一分钱没花。尽欢在机器猫的肚子里掏了半天，也只掏出来两张十块的纸币和几个硬币。
“你的钱呢？“伊好不懂了，她俩的钱明明是一样的，这两个月也没见她花钱买东西，怎么就剩这么点了。”借给顾延廷了。“每次他借，她就让他自己拿，她没有管钱的习惯。伊好不明白了，顾妈妈看起来挺好的，不会不给他钱花。再说了，尽欢跟他的关系好像不是那么好。
“他们家哪有咱家钱多？”说到比他们强的地方，尽欢就眉开眼笑了，“顾延廷的爸爸不过是个副局长，我们爷爷可是董事长。他爸爸管的只是一栋楼里的人，我妈妈都比他厉害。不过，顾延廷花钱是特别多，他老管我借钱，一直借一直借的，到现在一次都还没还过，不知道他还记不记得是多少，反正我是记不得了。”
很多年后，顾延廷将厚厚几沓现金和一张改了很多遍的借条还给她的时候，尽欢夸他记性不错。他说能记的就靠脑子记，记不住的就写在纸上，跟记性没关系。“有什么东西是记在这里的吗？”尽欢往前挪了挪，拍着他的胸膛问，一脸严肃。顾延廷楞了一下，自嘲地摇摇头，转而看向窗外。
“不知道有卡呀，现在哪个还钱的拿这么多现金？你个土豪！”只有这样嘲弄他的时候，尽欢才觉得他们之间没有那么远。顾延廷转过脸来，配合地说：“我就是一土豪，少爷我还是个官三代呢，怎么样，美女要不要来认个干爹？……”
到了一定的年纪才会发现，没有什么东西是你能一直坚持的，也许是岁月的强取豪夺，也许是人心的变幻莫测，一切的一切都是留不住的。曾经最坚信的感情也需要靠刻意的回避才能维持，那一刻，尽欢觉得茫然，她虚伪地笑着回骂顾延廷，却真实地想给他一巴掌。
伊好把钱全拿了出来，还在纸上认真地算了一遍，确定她们手里的钱绰绰有余，但尽欢就是嫌不够。尽欢趁爷爷在房间，偷偷去求容女乃女乃，容女乃女乃二话没说，从房间里拿出了几张暗绿色的票子。
除了买回伊好想要的盒子和两个一模一样的小背包外，俩人的头发还理了个一模一样的发型。女乃女乃说过，伊好长了一张最好的脸型，是张标准的瓜子脸。别家小孩都留着刘海的时候，女乃女乃将伊好的全部头发都扎了起来，梳了个马尾，马尾时长时短，但一直都有。看着现在额前的齐刘海，伊好有些难过，甚至有种背叛了女乃女乃的感觉。可是，尽欢说，她们这样看起来更像姐妹。为了“姐妹”这两个字，她答应了。
伊好将请柬放进盒子里，准备盖上的时候又忍不住拿了出来，她笑着将“莫伊好”三个字描摹了一遍。莫子谦说过，她的名字很好听。莫伊好，莫尽欢，尽欢这个名字也很好。想起尽欢，不由得模了模齐扎扎的刘海。她站起来走到衣橱旁边的镜子前，仔细地瞧了瞧，确实一点都不像。尽欢有张讨人喜欢的苹果脸，圆润又可爱，而她的脸……有人说，生得太刻薄了……
下午理发师说她们长得一点都不像的时候，尽欢还生了气，说他们不会看人，拉着伊好就说要换一家店。那小伙没想到一小学生脾气还这么横，微愣了愣后赶紧拦住俩人说：“虽然长得不是很像，但都一样漂亮，这么漂亮的俩小姑娘肯定是一家的。”
像不像有关系吗？伊好觉得没有，她只觉得她多了个妹妹，真心诚意要跟她一起的妹妹。这样的心意还不够吗？伊好觉得，够了，很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