薄暮冥冥,廊上的高斌踱来踱去,心神不宁,他忙投急趁地从内务府赶回来候在门外已有一个多时辰了,妻子却始终没有下怀。
“再端几盆热水进来”,接生的稳婆推按马氏的肚子,急的满头大汗,这已经好几个时辰了,要是再不生出来,怕是孕妇的体力不支,到时候一尸两命。
两个小丫鬟听了稳婆的吩咐,急咧咧跑出去,蓦地迎面跟高斌撞了个满怀,进退维谷。
“愣着干什么,还不去打热水”,高斌咆哮,他心急如焚,真怕悲剧再一次上演。
小丫鬟腿下生风一溜儿跑的不见踪影,柔佳窝在角廊上怔怔地端详高斌,她从未见过父亲如此焦急难安。这时,伺候高太夫人在隔院等候的李婆子步履蹒跚而来,关切地问道,“怎么样,有动静没?”
高斌摇摇头,“李妈妈年纪也大了,先回屋吧,这边一有动静我立刻让人过去传话”。
李婆子唏嘘叹息,“算了,我在这等着,老夫人在屋里是坐立难安,一个劲儿的催我过来看看,先前派几个小丫鬟过来,她都不放心”。
“哎哟,真是个磨人的孩子,看在你娘这么辛苦的份上,就早些出来吧”,屋里的稳婆急的捶胸顿足。猝然,门哗啦一开,露了半张脸的王婆子扯着嗓子喊道,“快快快,多抬些热水来,这边再过来几个帮手,孩子有动静了”。
话音未甫,呼啦啦进去五六个婆子丫鬟。
“哇”的一声,所有人屏气凝神,时间,也被禁锢了,每张不一样的面孔下相同的是一样的急切。
“恭喜高老爷,是个大胖小子,母子平安”,稳婆狭长的眼睛笑的眯成一条缝。左生男,右生女,管家从左手的袖里掏出早已准备好的产银塞给稳婆,稳婆掂了掂,乐的合不拢嘴。
李婆子鹤行鸭步,连舒氏的步子也不觉移到门旁。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这个刚出世的小生命上,柔佳低垂脑袋,五味杂陈。她的心好像不声不响被挖了个洞裂开,破碎一地,不可名状的恐惧油然而生,笼罩逼近,一点一点吞噬她身体的余热,在这个晚春三月的傍晚让她如坠雪窖冰天。
“给你帕子”,修长的手指伴随清朗的声音赫然出现在眼前,柔佳抬头,原来是比她大四岁的昭德堂哥。高晋,字昭德,是高述明的第四个儿子,他的长相十分秀气,眉同翠羽,说起话来也是文绉绉的,有板有眼。
柔佳强颜欢笑,“我没哭”。
高晋摊开左手掌心,掌上满是绿油油的叶子,每一簇都是两片,头尖身细,连着小杈枝,整个线条十分饱满温和,拱起的黄色小花,朴实无华中蕴含刚韧坚强,“这是槲寄生,要靠寄养在别的树上才能存活,我们都是寄养的槲寄生,全靠父母供衣供食才能长大,玉汝于成,他们的一切都和我们休戚相关,二叔他每日宵衣旰食,栉风沐雨的在外勤事,你才能安然享受现在的生活,你应该多体谅他。其实,你是很幸福的,以前在凉州,我月里也难得见父亲一回,而二叔不论如何忙,总是尽可能抽时间每日陪你”。
柔佳情郁于中,怫然不悦,“我讨厌你的说教”。
“分享是种乐趣”,高晋恬然。
所有的人都跻在马氏门前,角落里十分静谧,“想哭就哭出来吧,我帮你挡着”。
“我不想哭”,柔佳重复说道。
高晋倏忽坐到柔佳身边,握住柔佳的小手,把槲寄生的叶子放在柔佳掌心,温言,“槲寄生虽然是寄生树,可是它不像菟丝子、大王花那样只让自己存活,要是主树养料不足,它就会自己受阳产化养料,同主树共生存,它最大的优点是不贪婪”。
柔佳沉默。
“告诉你一个秘密”,高晋凑到柔佳耳边,“你还是笑的时候最好看”。
柔佳咧嘴,极其勉强。
“你是我们家唯一的女孩子,是掌上明珠,你若是不肯笑,岂不是明珠蒙尘”,高晋咛咛而语,柔佳心中的喜悦潜滋暗长。他们并肩坐着,一同欣赏槲寄生的美丽,全然没有发现有人正蹑手蹑脚的靠近他们。
遽然,柔佳背上受力猛地向前倾倒,猝不及防。
“高泰,你疯了!”,柔佳发现是高泰推她后,暴跳如雷,她平日里和高泰是最不对付,可偏生去哪儿都避不开他,放风筝他和你抢风筝,吃糕点他和你抢糕点,睡觉的时候他还要用穗子毛撩你,简直烦透了!
“哼,你弟弟都生出来了,你还躲这偷懒,羞不羞”,高泰虎头圆脸,穿着浣花锦的褂子,比柔佳大不了多少,手里拿了个风车,边说还边对着风车哈气。
“你又偷拿我风车,不要脸”,柔佳气呼呼地从地上爬起来,踩着廊板纵身一跃,跳到小月门边上,和高泰扭打在一起。
高晋连忙上前,从中隔开他们,“阿泰,你要有个做哥哥的样子,把风车还给小柔”。
“凭什么”,高泰有恃无恐,“我是光明正大拿的”。
柔佳眄视,骂道,“小偷,臭不要脸”。
高泰听了,气急败坏,“你红口白牙的说谁偷呢,这个是姑父买的,凭什么就让你一个人玩”。
“哼”,柔佳嗤笑,“是姑父买给我的,是给我一个人的,姑父连你是谁都认不清呢,怎么会买给你”。
柔佳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己戳到高泰的痛处,高泰恼羞成怒,出口伤人,“你个扫把星,姑父难道会喜欢你,你一出生就克死你娘你妹妹,后来连养娘也克死了,哼,和你爹一样,天煞孤星,周围的人因了你们都倒了大霉,我爹也是被你们克死的”。
清脆的一声响,高泰的左脸发热,登时殷红一片,他捂着脸,惊愕地看着高晋,“你敢打我,你凭什么打我?以前在凉州的时候,你从来不这样的,现在倒好,进了京,你就摆谱,你以为你是哥哥,就比谁高贵了,姨娘生的小杂种”。
高晋黯然,高泰咬牙切齿咒起来,“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家占了园子,占尽了好处,我爹才是嫡长子,怎么轮也轮不到你们”。
柔佳气的浑身直哆嗦,声嘶力竭地喊道,“滚!给我滚!”
“你让谁滚”,高泰横到柔佳面前,恶声恶气,“你才给我滚”。
俩人盎盂相敲的争吵,针锋相对,谁也不让着谁,巨大的动静惹得沉浸在弄璋之喜中的众人侧目。高斌箭步拉开‘你来我往’的两人,声色俱厉,“给我罚抄《礼记》《论语》去,每人二十篇”。
“扫把星”,高泰悻悻地说道。
柔佳实在忍不住,上前啐了高泰一口,怄气骂道,“不要脸,有娘生没娘教”。
高泰怒火中烧,一把把柔佳推搡在地。高述明的嫡妻朱氏此时在仆人的通禀下赶到,大喝一声,“谁给你的胆子,做出这么不成体统的事儿来”。
高泰见是朱氏,顿时蔫了,缩头缩脑,一动也不敢动。
“拿板子来”,高朱氏对着身后的婆子吩咐,婆子双手托来竹笞,高泰战战兢兢地,看的一旁的柔佳不寒而栗。
“嫂嫂”,高斌打圆场,“小孩子闹着玩,不是大事,稍罚一罚也就罢了”。
“叔叔,玉不磨不成器,平日里这孩子野惯了,我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可今日实在不是他该闹腾的日子,坏了规矩”,高朱氏掷地有声,“今个儿看在叔叔的面子上,我就不亲自动手了,你自己的孩子自己教”。
高泰眼巴巴地望着朱氏身后的方氏,方氏颤颤巍巍的从人堆里走出来,到了高泰面前,抹了抹脸上的泪,默然高举竹笞,竹笞一下一下重重的抽打在高泰的**上,皮开肉绽,高泰哀嚎着,柔佳心里没有半点痛快,有的只是难受、不解和满月复的狐疑。
“阿爹,他说的是真的么?”柔佳的眼睛忽闪忽闪,“如果他说的是真的,就不该打他”。
方氏停手,恨铁不成钢的埋怨,“你又说什么了?”
高泰怒目相向,死盯住柔佳,在场的人皆不清楚情况,绕了一圈,朱氏点到高晋,威吓,“你说”。
高晋踌躇,始终不肯开口。
此时无声胜有声,柔佳心中的疑惑得到证实。
“够了,足够了”,踽踽独行,有如芒刺在背,疼的厉害,但这一次,柔佳没有哭。
柔佳漫无目的的走着,她浑浑噩噩,觉得天上的月亮不是月亮,月光比阳光还要刺眼,她莫衷一是,无法解月兑。
为什么,她要一次又一次的知道所谓的事实真相,一次又一次的被打倒推翻在地,她的心在颤抖,她很害怕,害怕还有一个接一个的秘密,一个接一个的真相,这无休止的……
此时应该没有谁会顾及自己,自己,只是个惹人厌恶的存在而不自知;自己,克死了生母,克死了养母,克死了伯父,克死了一母同胞的妹妹,自己的身上,原来有这么多的血债。
这些罪,因何起;这些孽,如何灭。
柔佳身后,瘦削的身躯,与月光下的柔佳重影在一起,亦步亦趋。柔佳迈步,他也迈步;柔佳停下,他也停下。
柔佳回过头,伸出手,“阿爹,一起走吧!”
女儿的眼神黯淡无光,失去了往日的神采,不同寻常的反应让他忐忑不安,太过接受事实往往就是无法接受事实。
“柔儿,在想什么?”
“阿爹,要是没有我就好了,那样阿娘也不会死,妹妹也不会死”
“那样的话,阿爹就什么都没有了”
空旷的阆苑,父亲的话久久萦绕在柔佳心间。风雨如晦,是为谁泣;明珠蒙尘,是为谁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