皎皎霞外,亭亭如盖,松涛阵阵,鸟鸣迤逦,深谷清泉叮咚叮咚,晨光焕映花颜的倒影浮在潺潺流水上,像条彩色的缎带,清新湿润的空气在雷雨后更加肆无忌惮的弥漫山间,滋润遒劲挺拔的大树直插云霄。远离喧闹,没有嘈杂,安谧欣赏这一叶一菩提、一花一世界,恍如穿越时光,与靖节先生一同置身在桃花源里,浮生梦中。
蜿蜒的山道上,三名豆蔻少女安步当车,怡然自得。
“我还从来没在秋天来过潭柘寺呢,真想看看满山红叶的景象”,穿盘金葫芦双福妆花缎长衣、掐牙镶边绫裙的韩瑛君跑在最前面,从近身的高枝上拽下一片绿叶,仰颌贴在鼻前深嗅,自顾自地笃信说道,“一定很好看”。
她的两颊晕红,眼眸漆黑,周身洋溢着青春活泼的气息。
“你这高枝攀的,也不怕崴了脚”,朱苡素展颜,秀气的瓜子脸上梨涡漾起,高挑的身上一件茜色团花如意纹小薄衫,逶迤拖地鸦青色团花宝瓶图样月华裙,身披芥末绿五彩花草纹样薄烟纱菱锦,姿形秀丽。她是高述明嫡妻朱氏的侄女,朱氏落户京城后她曾随同其母来高家问候,那时柔佳因高泰的话意志消沉,性格前后判若两人,高太夫人十分忧心,见苡素乖巧懂事又年岁相当,便常邀她来家中做客,正好其母与朱氏也有个伴。这一来二去,柔佳和苡素相熟了,瑛君也和苡素相熟了,三个女人一台戏,只要她们聚在一起,准保闹的高府上下一团的‘乌烟瘴气’,好在太夫人古稀已过,将至耄耋,宰相肚里能撑船,不与她们计较,她们没了约束,平日里愈发的无法无天。
“你这是眼红我”,瑛君撅嘴,“今个儿我心情好,不与你这等闲人计较”。
“怎么,你要到了宫里再收拾我?”,苡素莲步姗姗,趁瑛君俯身寻花之际偷挠瑛君的胳肢窝,“那可就来不及了,娘娘~”。
“你取笑我,我要你好看”,瑛君反手扒揦,苡素眼疾手快一个闪身,灵巧地绕到瑛君身后,不仅没被拿住,还成功的进行了反击。
反复数次,瑛君没讨到好,兀自怏怏,大步流星跨到柔佳身边施行挑唆,“你表姐欺负人,你也不管管,还有没有王法天理了”。
柔佳娇笑,慧眼狡黠,“她可不是我表姐,我的表姐有姓王的、姓李的、姓陈的、姓祁的,独独就是没有姓朱的”。眼前的少女巧舌如簧,褪去稚气,圆圆的鹅蛋脸,白净柔细,双眉修长如画,肤如凝脂的腕上戴着赤金挂铃铛手镯,着松花色雨丝锦褂子,淡粉色缠枝葡萄百水裙。
“一丘之貉”,瑛君边朝柔佳翻白眼,边伸长手去挽她。
“嗯,说的好”,柔佳煞有介事的点头赞同,“都是一丘之貉,谁让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呢”。
“小时候的事情我可记得清清楚楚,你那时候就是靠这句话欺负我的”,瑛君拧手在柔佳的胳膊上狠狠地掐了一下,咯咯笑道,“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柔佳推开瑛君,“少耍赖,你自己那时因要有弟弟了想不开,凭白拿我出气”。
“我就不信你弟弟出生时你的心情能好到哪去,再说我那时候也是大姑娘上轿头一回,没有经验嘛”,瑛君理直气壮地反驳,话一出口,只见柔佳和苡素两人扑哧笑弯了腰。
咚、咚、咚……
一百零八下青铜钟声响起,深沉、洪亮、绵长,犹如春日洗雨,涤荡人心。柔佳站在小径边儿上,俯瞰山峦翠绿、桃李争妍,喃喃道,“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
“我说女诗人,能不能不要在这最后的日子还这么文艺,你有空看桃花,还不如好好的看看我,赞美赞美我,我可是哪儿都没去,就在这儿等你呢”,柔佳没来得及伤春感秋,瑛君已栖身凑到,强聒不舍。
“有你们相看两厌的日子,你还担心那个”,苡素悠悠地靠近,“这许久我也累了,上马车吧,天黑前还要赶回去呢”。
“你呀,养尊处优惯了,进了宫看你怎么办”,瑛君挑眉,借机扳回一城。
“上车吧”,柔佳朝身后的丫鬟招招手,峨冠博带的高晋翻身上马,领着车夫和侍女骑乘而来。
“哎,你哥哥定人家了么?”瑛君悄声问道。
“想得美,让你白赚辈分”,柔佳揶揄,“你这吴下阿蒙还是回去‘闭门造车’,先把书念好不迟”。
瑛君不以为然,“女子无才便是德,听说她们旗人家的格格连大字都认不全呢,保不准我进了宫,还是个才女”。
“知道知道,你女乃娘是‘理’女乃女乃,你怎么会没有理呢,你说的话啊那可是金科玉律,比万岁爷的圣旨还厉害呢”,一旁的苡素调侃着越说越溜。
“你们就知道编排我,合着你们是一家人,就是比我这个外人亲,枉费我一直这么掏心掏肺的对你们,真是白瞎了一片真切切情谊”,瑛君声情并茂,苡素笑的前仰后合,柔佳也是捧着月复,掩口卢胡。
“所以啊,这会子不想当外人,要当内人了”,苡素瞄了一眼高晋,对着瑛君催道,“快快快,你内人哥哥来了,还不去迎”。
瑛君嗤之以鼻,“哼,咱们骑驴看唱本走着瞧”。
柔佳和苡素相视一笑,对于瑛君的结束语,她们早习以为常。
瑛君不苟言笑的与高晋擦肩而过,眼睛长在头顶上,只用两个鼻孔出气,高晋是毫无头绪,一路上忖度自己到底哪里得罪了这位大小姐。
马车里,柔佳闭目养神,时光如白驹过隙,眨眼已是五载,世事白云苍狗,变幻无常,父亲因支持先前的雍亲王,也就是现今的皇上,官职如阪上走丸,一路高升,下月即将出京迁任苏州织造。面对这位严苛的新帝,他加倍的恪尽职守,尘鬓染霜、夙兴夜寐,李煦的前车之鉴让内务府众人心有余悸,而‘另一些人’更加惶惶不可终日。
最是无情帝王家,一朝天子一朝臣。
“唉……”柔佳深叹一口气。
瑛君兑了兑柔佳,“又在瞎琢磨什么呢?”。
“宫里,是什么样子的……”柔佳顿了顿,睁开眼,目光空灵,对于未知的前路,对于深宫红墙,对于里面的那些人人事事,她无法想象,“我有些害怕”。
“怕什么,不是还有我呢嘛”,瑛君大大咧咧,揽住柔佳,“再不济还有苡素在后面顶着呢”。
“我可顶不住,你们两个大活人是想要压死我啊”,苡素插科打诨,内心却十分通透,“进了宫的事儿现在想都是杞人忧天,前面那么多人不是都出来了,可见也不是吃人的地方,自己做好自己的分内事,自然没什么可怕的,况且当今万岁开了恩德,咱们二十五就能出宫,巴巴的少受好些年干罪,二十五放出来,正是好时候,宫里有了体面,嫁人也自然是往高处走,好不得混个诰命夫人,这辈子也就值了”。
“嗯”,瑛君朝柔佳问道,“你姨祖母家的麽麽亲是不是封了顺善夫人?我要有朝一日能混成那样,死了也心甘”。
顺善夫人?离她家的亲缘远着呢!柔佳忽而想起那日佛殿前槐树下黛眉点点、唇若涂朱的少女,她的表姐。幼时,她不懂表姐的悲伤,现在,她懂了,是因她自己的悲伤。人总是以己喜,以己悲,自己不经历悲伤痛苦就不会了解别人的悲伤痛苦,自己的悲伤痛苦没有那么深刻自然就不知道别人的悲伤痛苦到底有多么切肤。
想到这些,柔佳有些颓唐,只听苡素嗔怨瑛君,“你呀,嘴里没个忌讳,进了宫可不能这样,不然还真不知道小命怎么给丢没的”。
“知道了知道了”,瑛君倾着身子横到苡素背上,“就你婆婆嘴,整天的碎碎念叨”。
“我那是为你好呢……”
柔佳的思绪不知飘到哪儿,只觉耳畔瑛君和苡素的声音越来越远,越来越小,慢慢的没有了,世界一片寂静,寂静的恐怖。
哐的一声响,马车的车轮碾过路上的石子,左摇右晃的颠了几下,柔佳的身子直往前倾倒,被人托扶住,这才从刚才渺然的思绪中抽离出来,凝看眼前的苡素和瑛君,她们是那样真实的存在,在伸手可触的距离,会说、会笑。一瞬间,柔佳觉得,要是她们能永远这样,那该多好。
“吁~~~”,车夫一拉缰绳,马车缓缓停下,三人下车朝寺内行去,当日不是佛诞,也没有盛大的法会,香客寥寥无几。自从成为皇家寺院后,来潭柘寺的达官贵人多了,平民百姓少了,尤其是这种名不见经传的日子,几乎见不到人影,偶有几个路过的,也不过是樵夫、斋士或附近的住民。
柔佳意兴阑珊,瑛君和苡素却是兴致勃勃,拜过主殿的佛菩萨后,柔佳借由腿脚酸软没有继续登顶,她站在帝王树前,站在这棵据说是大唐贞观年间植下的、已经有一千余年树龄的树前,遥想大唐盛世,那时候的汉家天下,那时候的风土人情,那时候,留下的,享誉千年的贞观之治。
汉家天下?反应过来时,柔佳为自己脑海中刹那闪过的想法所惊奇。她不是汉人,她是包衣。对的,她是包衣,她不是汉人,但她,也绝不是满人。
那自己,到底是什么?
“小柔在想什么?”,眉眼清秀的男子信步庭中,如今的高晋仪表堂堂,身形气质与高斌如出一辙。
“曲突徙薪,包衣,亦是槲寄生,那么,女人呢,是槲寄生还是菟丝子?”柔佳向高晋寻求答案。
清河灿烂的面庞敏锐地抓住根结,四两拨千斤地答道,“妹妹学识渊博,一定知道苏轼和佛印的故事,禅语中言‘见心见性’,心中有什么眼中就有什么”。
“我的心中空无一物,即将面临的一切让我察觉自己前所未有的肤浅怯弱”,柔佳怅然,“我害怕自己会走到截然相反的方向”。
高晋微微一笑,“我的妹妹是个心善的人”。
好像,其它的,都不重要。
言行几何,唯独一句,柔佳觉得心窝暖暖的,有人了解自己,有人相信自己,如果有‘如果’的时候,相信他也会明白自己,支持自己。
“你和瑛君吵架了?”,高晋适时追问。
柔佳没有正面回答,反问,“哥哥喜欢瑛君?”
高晋不解,“你为什么这么认为?”
柔佳想了一想,“你关心她”。
高晋模模柔佳的脑袋,“我关心她,更关心你,她是你最好的朋友,而你,是我的妹妹”。
“哥哥喜欢什么样的女孩子?”柔佳很是好奇,他的堂哥会喜欢怎样的女孩,不似瑛君,不似苡素。
“像树一样的女孩”
高晋的回答很简短,树,柔佳想,女人就像各式各样的树,柳树娇柔、桃树艳丽、杨树坚强。
“像槐树那样的女孩呢?”
柔佳不知不觉重复那日王秋行在槐树下的言语,“槐树即使树冠枯死,也能在大枝上长出新的巨冠,仍是枝繁叶茂、绿冠如茵”。
高晋微愣,柔佳从他闪烁的目光中捕捉到了什么。
“哥哥,应该会喜欢那样的女孩”,那个有着淡淡哀伤,像白莲一样绽放的女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