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世界上有太多的我,造就了更多的伯仁。
雍正五年八月初六,在四阿哥弘历风光大婚后仅仅半月,同为皇子却被削除宗籍的三阿哥弘时郁郁而终,结束了他短暂的一生,年仅二十四岁。他的一生,含着金汤匙华丽诞育,却以掰断金汤匙黯淡收场。他的母亲齐妃李氏早年受宠于皇上,只是年老色衰之后,丈夫君临天下,问题接踵而至,究竟是因为弘时失宠导致齐妃失宠,还是齐妃失宠以致弘时失宠?或许并不尽然是失宠与得宠的问题,其中还掺夹更为复杂的权力、利益的争斗,他成为了某些人的绊脚石,成为了眼中钉肉中刺,他的率性被解读为放纵不谨,他的急情被苛求作不辨是非,人若变成了障碍,就连呼吸都是错的,站着也挡了白过的穿堂风。遭人嫌弃,还是应该早些抽身退出,识时务者为俊杰,只不过,当沾上血缘亲情,人总是会偷偷的心存侥幸,虎毒不食子、返哺之恩,在至高无上的天下面前从来微不足道。
君心易改,人心难测,即使是同床共枕的人,又有几分真心!岁月是把杀人于无形的利器,斯时红颜老去,你将最好的朱华给予,收获的却不一定是玫瑰的芬芳,也有可能是腐臭的糜肉。伴君如伴虎,即使是丈夫,即使是父亲,即使有斩不断的血缘关系,即使血脉相连,在这之前,礼教先于的是君、是臣,是帝王。身居高位,独占一宫主位的娘娘们不得不俯首帖耳、如履薄冰,一着不慎,随时有可能万劫不复。
太多的前车之鉴,年羹尧、胤禩、弘时……
雍正六年九月初九,生母为敦肃皇贵妃的八阿哥福惠夭殇,皇帝辍朝,大内素服各三日,不祭神,诏用亲王礼葬。
同是儿子,得到的待遇却大相径庭:长子早逝,不闻不问,不能认祖归宗,死无葬身之所;幼子卒,厚以亲王礼,痛哭哀恸。手心手背都是肉,五指有长短,皆却连心脉,民间成理的谚语在事实面前显得滑稽。
爱的差别,如此巨大,使人望而生畏。不是每个人都会成为幸福的那一个,如若不幸,要如何面对?
“如果是我,情愿不要”,柔佳对于瑛君的提问做了这样的回答。
“不要什么?”,瑛君不明其意,“不要相爱?”
那样的爱,若是相爱,怎会沦落到如今的局面。爱,不会轻易移情更改,不会随岁月流逝,不会随容颜泯灭,它会积淀下来,它的厚重,它的美好,不是每个人都懂。柔佳不认为皇上懂爱,他若懂爱,就不应该那样对待他身边朝夕相伴的女人,他至少应该顾及她的感受。
瑛君决心打破砂锅问到底,“那你到底不要什么?”
“伤害”,排扇般的羽睫垂下,她体会着三阿哥的痛,体会着齐妃的痛,体会着那个时代女人独有的痛,那种痛,是人于情感上共通的。就像她对父亲,她理解、她支持,甚至她认为只有那样才会幸福,可是继娶,仍然是心上的疙瘩、剪不掉的瘤子,永远横亘,只生不灭。
“水至清则无鱼,人至察则无徒”,苡素不知何时到了门边,背倚着门,手里捏着醒目的艳红丝绢帕子,清浅言笑,“郝姑姑正到处找你”。
苡素嘴里的郝姑姑郝春霞是原乾西二所的掌事姑姑,四阿哥大婚迁宫后,需要更多的得力助手帮助福晋、格格们处理家务,因此她理所当然的留了下来。她与蔡芳宁、富察福晋屋里的周阮云形成三足鼎立之势。
“有什么好事?”
苡素但笑不语。
“什么事情,这么神秘兮兮的,让你这个‘侧福晋’院里的头号大忙人纡尊降贵的莅临寒舍,真是蓬荜生辉”,瑛君对于先前苡素多次推月兑不见耿耿于怀,犀利吐槽。
“哟,您这五阿哥身边的红人又随主子微服私访,体察民间疾苦来了?”苡素毫不示弱,瑛君见苡素话语尖酸刻薄,心里憋气顶道,“比不上你辛劳,一到见面就日理万机”。
苡素其实对于瑛君无事常登三宝殿的做法早有微词,之前也和柔佳提过,只是柔佳偏袒包庇,总也不张口训斥瑛君,既然这样,今日撞见,她倒不妨唱一回红脸,“不是谁都能有丫鬟的身子小姐的命,我哪里能和韩娘娘你比”。
“你别指桑骂槐”
“我没有啊,我直接冲您来的,就你整日闲的慌,也不怕传不尽的流言蜚语,你不是四阿哥院子里的人,却倒把床铺安到这来,看来你果真把‘寒舍’当成自己家了”,苡素掰开了话说,话里话外都是不满。
“我哪有,我这三个月才来了一回”,瑛君对于‘诬蔑’忿忿不平。
“就你能,一年四季都要来”
两人唇枪舌剑的杠上,柔佳无暇理会,卷了截家里捎带的上好洋花苏绸和银袋子,匆促离开。在二进院的偏房里柔佳见到了素齿朱唇的郝春霞,她微施粉泽,见柔佳进屋,款款起身,主动招呼柔佳坐下,柔佳不着痕迹的将银子和物件归置,郝春霞半笑道,“从今往后我还要多靠你”。
“姑姑哪里话,没有姑姑就没有我,柔荑以后还要靠姑姑多提点”,趋炎附势的腔调熟络的阿谀,对于郝春霞,柔佳是心存感激的,虽然她明白郝春霞不过是利用她。利用,是相互的,利用存在的本身,在于你有没有价值。要记住,在危难时刻,愿意利用你的人,是给你机会的恩人。
“你有这份心就足够”,郝春霞趁机抓揽功劳,“我可是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才帮你在四阿哥的正院里争到位置,你可别辜负我的期望”。
突然降临的喜讯,夸大其词的说辞,联想到四月内父亲的回京,五月内富察格格的分娩,真相,呼之欲出。高斌荣升从二品广东布政使,富察雅琦诞下四阿哥的长子,外头的、内面的、家里的、宫中的,所有潜藏积累的因素爆发,给柔佳创造了机会。
“虽然蔡芳宁大有可能继续刁难,但你千万要沉住气,在四阿哥的内院守值和在外院守值完全不是一回事,你要好好把握机会”,郝春霞循循善诱,“没有机会,要自己制造机会”。
柔佳轻抬螓首,“姑姑的教导柔荑必定铭记于心”。
郝春霞微眯了眯双眼,眼前的人太过平静,“你知道你最大的优点和最大的缺点是什么?”。
对于教训这类言语,柔佳有着天生的抵触和反叛情绪,她无谓知道,索性曲意逢迎,“我这个榆木脑袋,亏得遇上姑姑,不然可遭殃了!姑姑的眼界气派、能力手腕哪是我们能比,我要能学及姑姑的万分之一,就是在梦里都该笑醒了”。
郝春霞想听的不是无心人的无心话,她要获得实实在在的利益,她要她欠的情,她要她的承诺,再过两年就该轮到徐宜瑞被放出宫,到时候乾西二所便该是她的天下。柔佳,是她的马前卒、过墙梯,她要把她扶上去。
无数个世界里,男人有男人的天下,女人有女人的天下,阉人有阉人的天下,宫人自然也有宫人的天下。每个人都渴望成为世界的主人,凌驾于万万人之上。
“清楚自己的优势,懂得因势利导的人,才能成为最后的赢家”,郝春霞点拨,实际是警告,她当初看上柔佳,可不是无缘无故,虽然里面有势弱收买人心的想法,但还隐藏更重要的原因。
“百炼钢成绕指柔,好东西不该白白浪费”,郝春霞进一步挑白,话更为露骨。
柔佳装傻充愣,她不去在意、不想在意,话里含有的深意是她所不耻的。她是在那里倒下的,不会再往那个坑里跳,何况,那里没有她想要的人生。
她的前途,与自己系于一身,可是她的前途,却不掌握在自己手里,郝春霞想要利用好这枚棋子,可是棋子却不想成为棋子,到底这一局博弈,谁能成为最后的赢家?
你在桥上看风景,看风景的人在楼上看你,明月装饰了你的窗子,你装饰了别人的梦。棋局博大精深,对弈的岂止二人。
关于进入内院,柔佳早已不是一年前的忐怀激动,也不是半年前的担心焦虑,时间总是会让头脑更加清楚的想明白,所以说,时间,是可怕的!人的情感会随着时间的变化消亡新生,有可能截然相反,喜欢变成讨厌,爱变成恨,激情转为平淡,充实变为空虚,你想把握的,一不小心从指缝间溜走,你想丢弃的,却在脑海里挥之不去,转角遇上的,不止是喜讯,还有悲剧。
在即将把额头贴上墙壁做亲密接触的那一刹那,柔佳停下脚步,即使思考的大脑被占满,女人还是拥有敏锐的直觉。她找了个僻静的角落扶壁稍事休息,万年不变的定律,人在蹲墙壁的时候总是容易与闲言碎语擦肩而过,虽然这一次不是有关自己的,可却同样令她久久回不过神。
“毓庆宫的金莲死的真惨,活生生被板子打到吐血”,秋日里宫女穿的是深色服装,深紫的颜色发黑,黑的如血一般腥红。
“无端端的就因为名字不讨喜?”
“听说是污秽物的名字,说是这样的人早不该留在宫里”
“她可费了好大力气,才在八阿哥死后往空宫里月兑了粗使宫女的身份,真可怜”
“诶,都怪她自己命不好,事赶事赶上了,皇上没了八阿哥,心里正丧着,打板子的人也可恨,手那么重”
“他们还不是看上头的意思行事”
“我觉得圣意不至于为难咱们吧”
“圣意咱是不知道,苏公公的意思下面还是清楚的很”
猫着的步子,猫着的声音,她们活的像猫咪一样安静、听话。可是,还是会被飞来横祸、无妄之灾褫夺如同草芥的生命。
还记得那怯怯的声音,金莲,或许本不叫金莲。
晋书里有个故事,从前有位叫周顗的人,由于王导的记恨被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