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纸屏石枕竹方床,手倦抛书午梦长,睡起莞然成独笑……”,樱唇贝齿轻启吟哦,柳叶弯眉若远山连娟,微睇绵藐紧蹙的额钿,般般入画,却又百般难描。渔笛沧浪不管是从前还是如今,抑或以后,对柔佳来说,都属于奢望,它只在年少的梦里随郑和与西洋一同短暂虚无的存在过。遥想往昔桃李树下,扑蝶题花,黄铜镜中,闲闲点黛,镜中貌、月下影、隔帘形、睡初醒,诗书缱绻的情怀依旧,却早已不知时日如恶魇般嫌长。
蹲踞在参天的槐树下,枝头夏蝉鼓噪,烈日当空,太阳把地面烤的滚烫,南风迎面吹来,从地上卷起热浪,火烧火燎地使人感到窒息。树根周围圆圆的洞穴中,一只还没有蜕壳的幼蝉依稀可见,蝉虫伏地十数载,四入地而生,只为一朝得鸣,它餐风饮露,叹咏其声,虽然音准单调的有些刺耳,却是这夏日谐趣的最佳陪伴。
破土而出,蜕蛹时飞,是它们的天性,它们饱含对光的热情,追逐不停,只因那光与热聚集的地方是它们所心念神往的自由国度。
“你是我的伙伴”,柔佳捻起一片绿叶覆住洞口,它还太弱小,无法承受阳光的炙热,它需要时间,积蓄力量,静静等待飞上高高枝头的那刻来临。
“快随我进屋”,脚步声在身后响起,苡素顾不得挑剔柔佳违礼不雅的姿态,女敕笋般细长的手指掐住她径直往里拖,两人进入屋中,旋即虚掩上半扇门。屋内的陈设十分简陋,右边半间屋子堆满值守备用的物件,左手靠墙有张一人多宽的小榻炕,被褥平整叠放,透出淡淡的清香。苡素气喘吁吁,稍稍用力的指尖在柔佳肘上留下半红的淤痕,额上汗珠顺着地力,漫过眼睫粉面,直滑到脖颈窝。
“怎么了,什么事这么着急?”,柔佳疑惑。
“你那有多少银子?”,苡素观望门外的动静,“富察格格那里有个缺,我想使些银子做托力”。
“要多少?”,柔佳点点头,银子她是有的,只是有也无济于事,有也无处可使。二个多月来,情况没有任何好转,当然,她不再当面被人狐狸精、小贱货的掀脸,那只是因为传闻不过四十七日,而四阿哥即将大婚迎娶嫡福晋的消息不胫而走,更成为她的庇护伞,让人们将她这根连葱都不算的人物彻底抛到脑后。尽管如此,她还是无法前进,不管她如何使出浑身解数,她的认真、她的努力、她的讨好,全都被打上标签,视为别有用心。上辈的其他姑姑们,最是猴精,不可能无缘无故为她惹是生非得罪人;平辈的宫女,不捡笑话插刀的那些,自己的脚跟都没站稳,更不可能在这个节骨眼上给自己找个拖油瓶扯后腿;至于那些粗使宫女,本来就怨恨‘她们’这一类靠身份吃饭眼过于顶的人,遇见柔佳,没有落井下石也算是仁至义尽。靠着日复一日的无所事事,柔佳终于用清闲清醒的大脑清楚的想明白了,只要有蔡芳宁在院子里一天,只要有徐宜瑞为她撑腰一天,她在四阿哥的正院里就永无出头之日。她的蛰伏,是必要,也是必须。
苡素伸出三个手指在柔佳眼前一晃,柔佳对上眼色。
阖上门,苡素催促,“快拿出来”。
“现在就要?”,对于苡素提出的要求,柔佳大感吃惊。
“今天是周姑姑探亲的日子,得赶在她出门前捎带给她,她原本就是因为缺钱才向四阿哥那边申请增派人手,好收受贿赂周济,只是前些天四阿哥一直没松口,所以没人使银子,今个儿好不容易确定下来,这可是千载难逢的机会”
心中有了成数,柔佳不假思索的从床榻底下抽出个花面蓝布包递给苡素,“都拿去吧”。
苡素揽着布包放进食盒,调头匆匆离去。
夜幕降临,等到苡素再回来的时候,脸色已不是先前的火急火燎,转而为泰然自得,似有成竹在胸,稳坐钓鱼台。
两人相视,心照不宣。
如此巧合的机遇得以让苡素另辟蹊径重见天日,分配到富察格格房里,实乃幸事。富察格格虽说如今只是个格格,身份低微,但她毕竟是四阿哥的第一个女人,想必在四阿哥的心里留有十分重要的位置,假如生得长子,更可能入皇家玉牒,成为侧福晋。
“这些天的努力总算没有白费”,苡素感慨,她伸长触角,放段,周旋于各色人等事务中,伏低做小,任人嘲笑,终于守得云开见月明。
“你早就想好往那儿去?”,柔佳思前想后,若说有机会,也不会砸在无准备的人头上,苡素向来心思缜密,或许早就存了这个想法。
“什么都瞒不过你”,苡素并未否认,衷言道,“我自知身份不如你好,将来若是要找茬把我踢出毓庆宫,那也是徐宜瑞一句话的事情,我不能坐以待毙,要想在院子里存活下去,就要找到新的靠山”。
确实,迁往乾西二所的过程中,不知道宫人内部又要如何重新洗牌。此时倒转山头,利大于弊,可柔佳还是禁不住担心,在嫡福晋即将入府的情况下,富察格格虽然还算体面,但是前途未卜,若她以后不得宠,那苡素的日子或许会跟着更难过。
“此话言之有理,只是……”,柔佳半吞半吐,苡素接腔,“别担心,听消息说嫡福晋也是富察氏,总归八百年前是一家,不会自家人打自家人,说不定就是因为这个,先前万岁才赐了富察格格给四阿哥”。
以当今皇上的深沉心思,这样的考量不是不可能。
“嗯,倒也好”,柔佳琢磨,过几日就要择宫去乾西二所,这个时候四阿哥能同意给富察格格房里加人,也是对她变相的宽慰,虽然节点不太好,但依照目前的形势,富察格格这个靠山倒还挡得住。
富察格格、富察福晋,两位富察氏,一位‘新婚燕尔’,一位‘辞旧迎新’,该是如何的心情,而四阿哥的天平到底会倾向哪一边?会否,剪不断,理还乱?这场女人间的战争,还没有开始,却已硝烟弥漫。增派人手,到底是不是富察格格授意为之?富察格格是个怎样的人?富察福晋又会是个怎样的人?
内务府豫行钦天监诹指婚吉日,定为七月十八。七月初五,随侍四阿哥的太监宫女搬迁用物,移居乾西二所的宫殿。虽说宫女据殿而居,随殿不随人,但既然皇上开了恩典,所以基本是原样复制。皇子迎娶嫡福晋非同一般,礼节繁多,场面浩大,即使身为外外人的柔佳,也能在离‘核心’最远的一进落院子里感受张扬的喜气。以前在家的时候,她通读父亲的会典记录,知道迎娶的所有步骤。不过,她最在意的还是‘皇子如福晋父母家,行迎娶礼’,她认为这才是成婚该有的样子,不管之前福晋的父母如何三跪九叩拜谢皇恩,阿哥们还是要同寻常男子一样,亲自登门,去见自己的丈人岳母,为娇妻纳征迎亲。
皓月当空,满天星光,像是被撒在碧玉盘上的珍珠般闪闪发亮。宝塔花轿,富贵牡丹,四阿哥大婚当晚,柔佳的值班房里也燃点上了庆喜的红烛。鸾凤和鸣,如胶似漆,柔佳似乎被气氛感染,对着明亮的‘火光’尽情想象自己成为新娘的那一天,那时候,她也会穿戴沉甸甸的凤冠霞帔,在漫天红光中迎上他的面庞,或许因为害羞而不敢直视,只能微微低下头,听他倾诉最简单的情话。
合卺交杯、解缨结发,缔结厮守一生的诺言,想到这些,柔佳怦然心动。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
自己的良人,在哪里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