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阳冉冉升起,朱红的墙垣撑起波澜壮阔的黄色琉璃瓦海,在灰色的影壁衬托下熠熠生辉。正殿门前半人高的交龙纽形三足鬲铜香炉青烟缭绕,香气四溢。柔佳立定在门外,今天是她第一天上值,因先前未有积累任何经验,只能格外小心谨慎。四阿哥起身早,天刚亮就有了动静,除去昨夜轮值的史妍芸,徐宜瑞、郝春霞和蔡芳宁都在,粗使宫女用水桶抬水,三人分别伺候穿戴、梳洗和奉茶。至于柔佳,似乎又一次成功的被人遗忘在脑后。
少焉,穿石青绸暗团鹤常服褂的弘历出来,脚步犹如离弦之箭,徐有发和两名小太监随在身后一路小跑。
房外的宫女进屋收拾,徐宜瑞瞥过垂手侍立的柔佳,对郝春霞说道,“昨个儿听芳宁说宫里的物件不齐全,你也该好好上上心,主子未察觉是你的福气,临了遭了祸,我可保不住你”。
徐宜瑞话里有话,但态度不像蔡芳宁那般嚣张。
郝春霞泰然自若,言语中没了几分顾忌,“昨个儿临锁宫门的时候确实有个不懂事的小丫头慌里慌张来报告膳房里少了几味调料,这姜又辣醋又酸,平日只恐口味重,主子们尚不喜欢,我也就没紧着”。
“怎么,没有姜和醋,郝姑姑是打算白水当盐用,清锅炖肉?”蔡芳宁嘲讽,“连分内的差事都办不好,还吃着碗里的瞧着锅里的,简直是痴人说梦!如今还站在这等什么?难道是要让徐姑姑给您跑腿去领物什”。说完,她往里招呼,一盆清水赫然出现在柔佳面前,将她的脸明晃晃映了进去,“也不照照自己什么德性”。
“事有轻重缓急,先伺候主子原是天经地义”,郝春霞见蔡芳宁话说的难听,也没了赔笑的好脸色,“祖宗的定制,纵谁也灭不过去,该怎么着就是怎么着,不是谁都有那么好的命,扒锅强占,吃相难看”。
蔡芳宁轻咬红唇,素指绕弄绣帕,似是被人戳中软肋,只能闷声不言。
“说的好”,徐宜瑞接腔,眼光犀利而温和,两种截然相异之色竟与一体,却是丝毫不失其意,“看来你还把我这个掌事的姑姑放在眼里”。
“春霞不敢造次”,郝春霞俯身行礼,徐宜瑞以居高临下的姿态,右手模在矮一截的郝春霞鬓上,幽幽地说道,“凡事不要太过,揭人痛处会自食其果的”。
柔佳盾在一旁,只觉四月的暖天气,瞬间冷意翩飞。胳膊终究拧不过大腿,郝春霞被支使开,抱厦下剩余徐宜瑞、蔡芳宁、柔佳三人。
朱唇轻启,呵气如兰,“刚才你郝姑姑有句话说的很对,不是谁都有那么好的命,枪打出头鸟的金玉良言,能流传到今个儿,自有它的道理。作为一个长辈,我发自内心的给你几句善意的忠告:疾风知劲草,岁寒见后凋,与其做花,不如成树,须知花无百日好,唯松柏长青,可不要白白当了别人的垫脚石”。
柔佳宛然一笑,“宣父犹能畏后生,丈夫未可轻年少,古人有许多的理,柔荑学的不够,今日姑姑教的理,定会谨记在心”。
“记住我今日的话”,徐宜瑞纤长而浓密的睫毛颤动,望向蔡芳宁,语气关爱,“还有你,以后你们会感激我的”。
遥望阳光,徐宜瑞轻叹了一口气,没有人任何人察觉,微弱的气息连她自己也几乎快要感受不到。原来,自己的情绪已经隐秘到如此境地。
罂粟,会让人上瘾,带着致命的毒。
她们,还不懂!
柔佳凝视远去的背影,髙佻的身姿稳步慢行,一前一后,她们一步一个脚印,渐渐的越行越远,最终拐过小门,猛然间消失在视野中,没有任何过渡。心里萌生无法言喻的情绪,对于徐宜瑞、对于蔡芳宁。
凉凉的微风拂上面颊,带着几缕花香,柔佳回过头睃览金碧辉煌的建筑:井口天花纵横相交,用孔雀蓝作地,内为沥粉贴银的花卉卷草,门楣的藻头和枋心上蓝下绿,并大面积的金龙和玺彩画,连着雕刻的金丝雀替,金光闪闪。正殿面阔五间,明间与东、西次间均以紫檀雕花槅扇分隔。西次间北墙靠墙陈设紫檀雕花顶竖柜,置放衣物;西墙陈设紫檀雕花平头案,案上置紫檀透雕楼阁嵌玉人插屏,屏上方的墙角上有四阿哥亲书的贴落。西梢间作为暖阁,是居住的寝室,南部设木炕,北部为松软的华帐寝床。东次间作为小书房和平日待客的地方,与东梢间的临休之所以花梨木透雕藤萝松缠枝落地罩相隔。东梢间室内东面为一通炕,上靠墙置十二扇炕屏,屏心雕十二月花卉图。屏前为炕几,两侧为炕案,案上陈设帽架、文玩和琴具。炕前放置香炉。炕的外侧靠墙置一紫檀长桌,桌上为茶具及文玩,墙上挂玳瑁框象牙地的《鹤鹿同春图》挂屏,配有字幅点缀,寓意吉祥。整座殿宇的内室充满富丽堂皇的艺术气息,透露出房屋主人对于风雅的追求和生活的享受。
“果然如外间所传呢!”,柔佳欣赏着东次间沈周的《松窗高士图》,刚才端盆的宫女近身,表现出惊慌失措,“姑姑,奴婢不是有意,请姑姑责罚”。
柔佳的嘴角习惯性的抽搐上扬,但她此刻无心劳力去分辨对方是真情还是假意?是自觉认错还是刻意为之?她是不是想试探什么?自己要不要拉拢她?她的心,被质书高洁、被画意深远、被松枝雪梨浸染洗涤,“没什么事儿,你先下去吧”。她想一个人静一会儿,她想‘真实’一会儿,只要,一会儿就好。
轻盈的脚步,没有唱起,不可能是四阿哥或领路的小宫女,徐宜瑞和蔡芳宁刚走,郝春霞出了乾西二所,没什么好忌惮的人物,柔佳久违的露出被打扰的不耐烦。
“素姑姑您来了,可是富察格格那里有什么事情?”,门外的小宫女圆润清亮的声音带着讨好乖巧。
“格格的耳坠子许是落在帐幔里了,我来瞧瞧”,苡素的音调和气通透,柔佳闭着眼睛也能想象到她现在满脸堆笑的面容。
借口,她定是为了昨日说的事情来找自己。
挥了挥手,房内的宫女才慢悠悠的退了下去,苡素进门,瞄了一眼低着身子的人,柔佳看向她,宫女的服装有定制,翻不出新花样,但苡素头插的镶珊瑚蝴蝶金花钗十分招摇。
“今早怎么没见你在房外?”,柔佳漫不经心地问道。
“格格昨夜便回去了,四阿哥不习惯留人在房里,你以后跟着四阿哥,自然会知道”,苡素回说,见柔佳一脸不悦,补充道,“怎么,你不想见到我?”
“是啊,我不想见到一只金钗就把我卖了的姐妹”,柔佳越发觉得心中苦闷,郁郁寡欢,也不知到底是受了什么影响。
“做奴才的,主子赏的脸面,不敢不要,不能不要,你要是心里怨我,连这样的举手之劳都不愿帮,我们从此以后就只当是陌路”,苡素脸色晦沉,已然动气,“你如今是大姑姑了,两眼朝前,脑勺朝后,可总也有用人的一天,当初是谁保的你进院子,你自己说你没那个心思,既是这样,哪里有为难的?”
‘睹影’——知竿,柔佳斥道,“既是这样,从今往后,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
“没良心的东西”,苡素边走边骂,门外圆润清亮的声音,“姑姑慢走”,听出几分狗咬狗的喜闻乐见。
午时,四阿哥议事回来,柔佳被蔡芳宁指使去领并不缺的三清茶,等领好茶,四阿哥早已在东梢间休息下。接下来,蔡芳宁发挥她压榨人的特长,将准备午膳这个艰巨繁重的任务交给半天没在四阿哥身边待过的柔佳。
“姑姑,四阿哥喜欢吃酱香八宝鸭”
柔佳点点头,对着一排的人问道,“还有呢”。
“龙井竹荪”
“蟹肉双笋丝”
“莲蓬豆腐”
“陈皮牛肉”
“佛手金卷”
“山珍刺龙芽”
“糖醋荷藕”
“什香菜”
“四座苏糕”
柔佳掠扫一遍,暗暗将说陈皮牛肉的小宫女记了下来。随后,她用工整的小楷写了份菜单,交给那名宫女。
“高姑姑,奴婢不识字”,对方弯腰站着,没有伸手去接柔佳的字条,柔佳对她的话置若罔闻,手一松,字条掉在地上,随风吹了几步,“不识字?那就找个识字的教教你。在宫里办差,识相就好”。
小宫女沉默不语,拾起字条朝小膳房而去。
“都散了吧”,细哩细气的男声发号施令,人群做有规律的鸟兽状四散开来,柔佳回头,紫色箭袖的缝鹌鹑补映入眼帘,让柔佳想起进宫那日的莺补,不知不觉,转眼已是三年……来不及愣神,连忙蹲身行礼,“徐公公吉祥”。
“姑姑可是个明白人”
徐有发的这一句不知是陈述还是疑问,柔佳心想自己的功力仍然太浅,只好模棱两可地回道,“让公公见笑了”。
“咱家可是看好你的”,徐有发并身凑近,冷梅的幽香顺着气息沁入鼻腔,淡淡的,一丝一丝,似有若无,让人不禁想多贪闻两口,“恭喜令尊迁了江苏布政使,两淮可是好地方啊!若是亏空的案子有了进展,又是大功一件”。
柔佳心领神会,笑道,“公公抬举,他日还望公公能够指点迷津,多些关照,滴水之恩必定涌泉相报”。
“话不要说的太满”,徐有发有意拉开距离,理了理帽子上的花翎,帽子稍稍□□,红色流苏偏向一边,“是骡子是马拉出来溜溜,王八绿豆总得对上眼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