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寿,我喜欢你”
迷迷瞪瞪的缱绻缠绵之间,柔佳的表白让弘历沿着平滑小月复下滑的手一顿,收敛心性,克制情/欲的浪潮,转而由腰扶上,费力的将解开的衣带重新系好。
爱与欲,想要分明。
只身坐了起来,端详柔佳的脸部线条,柔和,带着点点忧伤,雪白的肌肤,修长的脖颈,她换上了紫红色的秋装,比起夏日,更添几分妩媚,适时,用手背轻抚了抚两颊的绯红,任她如猫咪一样抓着、挠着,紧拉着不放。
时光无声静默地流淌于两人之间,她是因睡着了,他是因守着她安睡。
阵阵暖意从食道直达月复中,胃里有了东西暖胃,身体不再耽溺于酒精的沉沦,逐渐恢复气力,微醺的柔佳在眯躺小半刻后醒来。睁开眼,弘历就盘腿坐在她的身边,以参禅悟道的姿势。柔佳看着他,这个九天不曾过问她死活的冷漠男人,此刻就在她的眼前,他有着强大的定力,更有着莫测的心计,他等自己自救,然后降罪于自己。
“你怨我?怨我不罚该罚的人,却罚了你?可你应该知道,我罚了想要害你的小人,而且罚的很重”。
柔佳仰头,像是瞻仰佛法高深,他对于人的心思总是如此敏锐洞悉。她想起了奉福寺的那个午后,她在讷讷出神之际,被女乃娘按在了蒲团上,开始了对于佛的崇拜:“那不过是让人们慑于权威的震撼。”
是跪拜,是臣服!
弘历前倾身子,文雅的动作自带天然的风流蕴藉:“行善去恶,忍己恕人,你太认真,太计较,你的多疑让我们之间生了很大的障碍,是时候开诚布公地谈一谈。”
柔佳翻转横躺的身体,背对着弘历,头枕在枕头上:“谈什么呢?我和殿下之间无话可说。”
“我想,你应该有很多话想和我说,有很多话没对我说,你不如把这些藏在心底的话都说出来,让自己好受些。”
柔佳默不作声,她好像习惯了默不作声,那个时候,她还没习惯的时候,她的祖母告诉她,爱是有条件的,后来,她逐渐明白,一切,都是有条件的,她的高贵是因为她的母亲高贵,她的卑下是因为她的家族卑下,当高贵与卑下融合为一体的时候,她获得了优渥的成长环境,同时,要付出十二年同等的青春岁月。
她还在逃避,逃避对于自己的爱慕,可刚才酩酊醉梦中的声声呓语,早已偷偷诉说出埋藏在心底的眷恋:“我已经知道了你的真心,你何苦自欺欺人。”
柔佳仍旧背着身,却还是开了口:“殿下何尝不在自欺欺人,殿下以为自己喜欢我,喜欢我什么呢?皮肉之色,可这并算不上喜欢,不过是□□的纾解,在您和黄格格为难之际,遇上了一个长的还算可人的宫女,无所顾忌的尽情调戏,享受人前人后两幅模样带来的刺激,您从未试着了解我,您并不知道我想要什么,您把我当做了您放在多宝阁里的瓷器,您把我当做了卷轴的名家字画,想了,就看两眼,记不起来的时候,就不见天日,任它自生自灭。可我并不是没有感情的东西,我是人,有感情,有感觉,会喜、会怒、会悲、会哀,我还没有佛祖的宽容,能够原谅世上所有的无妄诸端,我想好好的经营自己的日子,等有一天,能够清清白白的嫁给自己喜欢的人。”
他的心突然很烦躁,他不要听她无意义的狡辩,他恢复一如既往的气势迫人:“可你清楚,你喜欢的人是我!”
“我喜欢的人不是你,是元寿”,自己喜欢的,是那一夜带给她安宁快乐,亲切自在的活在记忆里的元寿,是告诉她愿望能够实现,是怕被侍卫发现抱着她东躲西藏,是牵着她的手不放开的元寿。元寿,是个卑微到尘埃里的小太监,御前侍卫他害怕,指指点点的宫女他无为,他没有权力往其他人的身上强加什么,只能捂住她的耳朵,不让流言蜚语伤害她。她与元寿的感情,像是那一夜萤火虫的光明,微弱、短暂,但却照亮在人的心上。
“你不该喜欢上元寿,你要喜欢的人是我,爱新觉罗弘历!”
他一手重重地捶在了榻旁的案桌上,象牙雕刻的鹦鹉、透明珐琅提梁壶、七宝烧花瓶跳到半空,叽哩哐啷摔在了地上,发出咣当咣当的声响。
他竟然,吃起了自己的醋!
她没有停下来:“或许,元寿也是您,是您身体里的一部分。可我之所以喜欢上您,并不是因为喜欢您本身,我只是屈从了外力,没有选择。从我十三岁入宫以来,从我不知何时萌发男女之情以来,您是在我生活里唯一出现的男子,英俊潇洒、文韬武略,闪耀着无可比拟的光环,您以万人景仰的居高临下出现在了众人的面前,成为被追捧的对象。您对我加以颜色,时好时坏,若即若离,我分辨不清,跟在您的身后,逐渐习惯这样的存在”。
是的,从很早以前就开始了,总是,忍不住留意关于他的一切,从邸抄里,从集册里,从八卦流言里,慢慢勾勒心中那个人的模样,将幻想当成了真实……
“起初,我在落难的时刻遇见了您,您伸出援手,或许对您来说只是微不足道的恩惠,或别有用心的行动,也或许,只是不忍与怜悯,可对我的未来影响深远,我巴结着您,谄媚于您,连我自己都混淆了这是怎样的一种感情,它是那样的低俗、不纯粹,它没有美好,只有利欲熏心的丑陋,而丑陋是不会长久的,它只能让人堕落。刨去外在的那些虚浮因子,您还意欲我什么,我又贪图您什么呢?您想要的不过是一个纵欲的身体,我想要的不过是人前的狐假虎威,如果它达成了,实在只是一桩买卖,与嫖客和娼妓之间的关系并无差别,硬要把它升华成感情,多么的可笑!”
她在否认对于自己的感情。他看着她,她背对着他,他看不见她美丽的面庞和闪闪发亮的眼睛,只有乌黑的发髻用后脑勺对着自己,他对她讲道理,引导她,这是他的怀柔政策:“所谓诚其意者,毋自欺也。始恶恶臭,如好,此之谓自慊。我并不欺骗厌恶臭气和喜欢美丽的自己。情爱不离群,食色性也,我和所有的人一样,会动心,会动性,你这样的求全责备是对我的苛刻。”
柔佳忽地转过身,坐了起来——正面和弘历相对而坐:“晓大德,通礼仪,犹知情发乎心、止乎礼,爱慕而不肯妄言,皆因珍重。女子侍色,女子侍才,女子侍德,其心几何?其情几何?若无心无情,不明晓义,何若夫妻之道,乃始前贤。殿下对于情爱的动心,不合情理,不合义理,不合道理,殿下对于情爱的心计,不过是想要使人无知的愚民政策罢了,爱不是对欲的放纵,而是对欲的制裁!”
她的眼中有怒火,却很节制,此时的弘历很想模一模柔佳的脸,轻轻地吻一吻她,把她抱在怀里哄着,可她不喜欢,他做的所有一切,任性所做的所有一切,在她看来,全部都是对她的亵渎:“你是恨我的!恨我对你的轻薄……”
“我恨您,但其实并不那么恨您”,面对着面,她撇过头,他对于她的轻薄,并不是真正想对于她的轻薄,他只是忍不住思念另一个人罢了,“人在没有的时候会特别想要得到,有的时候却不怎么会去思考,您的这份心意并不属于我,您因想着黄格格,但又无法得到她,便将我作为了她的替身,以此麻痹自己,您对我的种种另眼相待,不过是于此基础上的愚弄,您愚弄了我,愚弄了您自己,也愚弄了黄格格,您要是真心实意的喜欢她,就应该不离不弃地对她好,开解她的心结,疗伤她的心魔,安慰她、了解她、尊重她,直到她肯接受您,愿意用爱去成就两人之间的感化”。
“有心栽花花不发,无心插柳柳成荫,世上偏有那么多不可计算,你能不能告诉我,无心的人要怎么感化?”
“您与黄格格都只是当局者迷罢了,她对您有情,只是您没有体察,她不自觉,贺康平的死,她本应该最恨您,您才是整件事的罪魁祸首,可她被迷了眼睛,她在计较所谓的真凶,寻找肇事的幕后黑手,将满腔的怨恨寄放于另一群可能或不存在的人身上,皆因她不想恨您,她爱着您,她的心偏向了您。”
“你真是个无心的女人!”
她明明喜欢他,却把他推向别人,将自己置身事外,当做旁观者,然后心安理得的认为是他辜负了她,她是如此残忍的对自己,如此残忍的对他,她真是个下得了狠心的女人。可是,他喜欢上了这个狠心的女人,清澈的眼眸,放肆地坦言,愿意直视着他,倾吐心中的惶惑不安。惊鸿一瞥,她若然于高嶺之花,带着仙人掌的刺,是难以接近的美好。以后,或许会越来越喜欢这个狠心的女人,又或者,很早以前,他就开始喜欢上了这个狠心的女人。
他说:“我们之间重新开始,好么?”
她说:“我和您没有之间,您是您,我是我。”
他又说:“我喜欢你,柔儿”
这一刻,他只会这样笨拙而直接的表达。
他拉着她的手,就像刚才在梦里她紧紧地拉着他的手。
她反问:“三之技里您知道我最擅长什么么?弹琴?吟诗?围棋?写画?蹴鞠?临池摹?刺绣?织锦?吹箫?抹牌?秋千?双陆?四之事里您知道我最喜欢什么么?护兰?煎茶?焚香?金盆弄月?春晓看花?咏絮?扑蝶?裁剪?调和五味?染红指甲?教鸜鹆念诗?眼睛,能看到很多东西,但心,只能用心感受。”
他不知道她的喜好,但她知道他喜欢什么,主食的鸡鸭鱼羊猪兔獐麂鹿狍里他最爱鸭肉,点心最爱八珍糕;他钟爱饮茶,最爱西湖龙井,碧螺春和君山银针次之;他酷爱书画,欣赏王氏父子的行书,乐看富于变化的山水;他博览群书,爱吟诗,擅射覆,能投壶,会抹牌;兵器里他的箭法和棍法值得骄傲;他好面子,彬彬的书生气质下其实隐藏着争强好胜的性格;他不喜欢模仿别人,而是要超越别人,优于别人;他有他的威严,他总是凌驾于他人之上,等候别人的顺从。
他还有,很强烈的占有欲。
“放手吧”
宁有求全之毁,不可有过情之誉;宁有无妄之灾,不可有非分之福。她知道自己的身份,她清楚自己的地位。
她更清楚,他并不是真正的喜欢她。
好像,这一刻,是真的要离别了!
他在混乱的日子,遇上了一个宫女,调戏了一个宫女,让一个宫女生了气,然后,喜欢上了这个宫女。他没有调戏其他的宫女,他选择了她,因为她是她,因为他一眼看中了她。他没有多看一眼,却一眼看中了她,记住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