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宣遗梦 第40章 华夷

作者 : 临夏微风

一家沿着闹市临街而立的两层小酒馆里,跨步进来了位手拿折扇的公子哥儿,身穿湖色织金缎绵马褂,皮肤白皙的透亮,身后是穿上等绸衣的随从小厮和身材壮实的护卫。

公子脸上满含笑意,玉扇骨优雅而迷人的在掌心敲着拍子。老板娘余氏看的有些出神,身边的伙计轻“诶”了一声,她才连忙招呼上茶。他们是小本的买卖,用自家两层的房子拆做的酒馆,不似京城里的豪楼,动辄百张桌子,几十个用饭的厢房,他们这儿一楼的层面上下加起来不超过十张台子,二楼更是窄小,只能按直线放下三台桌子,没别个多余落脚的地方。店里统共就七八个人照应,还包括了后厨的二个掌勺和一个扫地的老妈子、一个门僮,平时客人大都是坊间邻里的熟人,了不起见到些小有富贵的公子,罕有这等俊容样貌和高贵气质的。

护卫在一楼坐下,儒雅的公子和清秀的小厮径直上了楼,向来在大堂收账的余氏跟上去,满心欢喜地亲自招呼,待他们坐定:“客官,您今个儿想吃什么?京鲁扬淮川、煎炸闷蒸炖,我们这里可都烧的出来。”

“随意吧,让厨子炒几个家乡的常菜”,对方依窗而坐,正从支开的窗户看街上熙熙攮攮的人群。

余氏卖口自夸:“客官不知道,我们这里的大师傅可是扬州人,烧的一手正宗的扬州菜,拆烩鲢鱼头、扒烧整猪头、蟹粉狮子头、大煮干丝、三套鸭、三丁包子、千层油糕、鸡丝卷子……”

“好了好了,你还有完没完”,公子并未开口,小厮却不耐烦了,打断余氏的话:“捡几个最拿得出手的。”

余氏心里不爽快:“爷们这说的哪里话,都是拿手菜。”

不知为何,那公子听了这句,哈哈地大笑了起来,小厮的脸色却是更不好看了:“去你的,要是今个儿尝不出正宗的扬州味儿来,相不相信我砸了你的招牌。”

“这……”,余氏情急为难,天子脚下,鱼龙混杂,对方穿着富贵,来头必定不小,要是有意寻衅挑事,自己可招惹不起。

尴尬窘迫之时,一直看着窗外的公子蓦然回眸对着余氏安抚道:“你别怕他吓唬,他不过是只纸老虎,只要是师傅拿手的,尽管上上来,不必担心银两。”

说完,小厮扔了个银锭子过来,是个整十两的坨子,余氏愣了愣,这可是大半个月的收入,二个月的利润,如今一下子……

叫卖声你来我往,比馆子里说书的还要热闹动听,弘历露出会心的微笑,端起小二进前上的茶喝了一口,茶带点苦味和酸味,面上还浮着一层茶末,弘历没作声,放下茶盏,继续看向窗外。

前方来了三个秀才模样的人,穿着灰褶褶的布裳,迈着小步,脑门一溜光,脑后辫子梳的整齐,抹了头油,在太阳底下锃亮,从临西桥绕过,手里都拿着本蓝皮的新书,弘历位置居高,看的一清二楚。

忽而有说话的声音,似是恍然大悟:“原来圣祖爷是传十四阿哥天下,皇上将十字改为于字,自己才登了基。”

另一个接腔:“要你说,书里不是写的明明白白。这先是搞死了自己的同胞兄弟,连自己的亲儿子也不放过,虎毒尚且不食子,真是禽/兽不如。”

“龟孙子……”,徐有发撸起袖子要下去,被弘历一把拉住。

弘历似笑非笑:“且听他们说说,你再去府衙叫人不迟,何必上前动手。”

徐有发道:“爷,真要让衙门的人来?”

弘历瞟了徐有发一眼:“你倒是替他们惜命。”

徐有发惶惶跪地:“奴才不敢。”

“这夷狄蛮横,素不知礼,哪里有伦常?谋父,逼母,弑兄,屠弟,贪财,好杀,酗酒,yin色,诛忠,任佞,我看着十条罪状说的没错,我泱泱华夏之国,居然被这种宵小之辈统治,如何能让人心甘,这辫子头、孔雀翎、马蹄袖哪里还有礼乐文明”,楼下还在继续,说道愤然之处,对方狠狠了捶了拳桌子。

弘历脸上的笑意更浓了,端起茶喝了一口:“看来你们汉人还是心里不服!”

跪在地上的徐有发连连磕头,把木楼梯都磕的震震发抖:“奴才不敢,奴才不敢。”

“是不敢,不是不想”,弘历重重的将茶盏按在桌上,起身下楼。楼下化作家丁的侍卫立刻将隔桌的三人制服,弘历点了点手,他们将人放开,周围的几个散客见状都丢了铜钱走人。

刀架在脖子上,其中一个秀才腿软,跪在了地。

另一个牙缝打颤:“你、你们是什么人?”

还有一个,刚才想浑水模鱼地逃跑,被侍卫抓了回来。

伙计早被粼粼的刀光吓破了胆,懵在了那里,余氏捂着胸口,颤颤巍巍上前,恳求道:“客官,我们这是小本买卖,您行行好,大人有大量,要打要杀,都请挪个地儿,我们全当什么也没看见。”

“无妨,我只是有几个问题要问他们”,说完,弘历嘴角一勾,对着三人问道:“刚才华夷之论的高见是哪位兄台说的?”

“是他”,逃跑的人一下指出跪在地上的人。

弘历把手上的折扇一合,扔在了桌上,自己稳稳地坐在长条椅子的中正,问道:“夷狄之有君,不如诸夏之亡也,我欲仁,而唯人可依,不知‘在下’如何看待?”

对方磕头如捣蒜,嘴里念道:“大人,小人该死,该死。”

弘历冷笑一声:“与尔等问话,真是浪费时间,华夏之魂早在明亡时就随殉国的烈士节士一起亡了,你们这些留下来的,徒有嘴炮,不过同是散播流言的曾静、张熙之流,没有资格妄论华夷。”

弘历背过身,几名侍卫再次将人压住,出了酒馆,朝鼓楼东公街内的顺天府而去。

侍卫头领哲杰上楼,徐有发还跪着,头不停地磕在地板上吱吱作响。

“公公,起来吧,这会子要往圆明园,要是脸上带伤,到时可不好看”

徐有发这才起身,戴上了瓜皮帽,把脑袋上的淤青遮盖住。

******

福园门的洞天深处,翠嶂屏峦,闻听溪流潺潺之声,夹道两侧山石林立,其形逼真各异,有的如大鹏展翅,有的如潜龙出海。

曲径通幽之处折似蚁盘,一人着石青团龙暗花缎常袍在前,脚下的步子微快,身旁是手执麈尾的太监,身后跟着两名俊朗眉目的少年。少年的身后,放眼望去,是一片的红蓝顶子,他们挤在窄道上,并成几排,追随前人的步伐。

走在最前面的人身子倾顿了顿,杂乱中有序的脚步无不促足:“派人去探探果亲王、慎郡王他们到哪儿了。”

“嗻”,太监打千儿,挥了挥手中的拂尘,后面的两个小太监左右从人旁缩着身子溜了出去。

小径的尽头是一个院子,雪白的粉墙,虎皮石奠基,匾额上书写着鎏金的“如意馆”三字。进入院内,画师们正在搭的凉棚里笔耕不辍,个个聚精会神,太监唱起,不论笔触如何,皆及时收笔,请安行礼过后,随即继续手上的动作。

画师里一位棕色头发、绿色眼睛的异族人格外显眼,石青衣衫的中年男子站到他的身后,铺展的画卷以绿色为主调,紫、红、黄、白四色秋菊怒放其间,百态俱生,斜横而出的赭色虺枝上飘摇着灿灿红叶,画已初初成型,弯结的指间正在疾速勾描枝上鸟儿的轮廓。

身后的一少年发表看法:“这菊花与往日所见的有些不同。”

中年男子笑了笑,道:“逼真。”

人群中传来啧啧称赞之声。

中年男子问道:“众卿可知郎世宁此画为何逼真?”

少年快人快语:“此画中西合璧。”

中年男子又问:“何处中,何处西?”

少年答道:“回皇阿玛,这儿臣可不知。”

“你呀!”中年男子问到另一少年,“你与郎世宁熟交,当知其中缘故?”

另一少年答道:“此画菊花花朵采用的是中式传统的工笔重彩,而花与枝叶之间的错落却是应用了西画的光影原理,但二者并不是简单的组合叠加,其叶茎等的黑线勾勒及叶面的皴擦、草丛的渲染仍含有中国的传统手法,因此物象有立体感,显得逼真。”

“所以,此画逼真,是因它融会贯通”,中年男子颇有深意,“何为华?何为夷?在你我眼里,郎卿为夷,吾等为华,在乱党眼里,吾等为夷,其为华。中国而夷狄也,则夷狄之;夷狄而中国也,则中国之。华夷一家,才可保天下太平。今朕刊发《大义觉迷录》,诸臣中有不解者甚多,尔等虽不能立即读懂朕的用意,但总有一天,会与天下百姓一道明白朕的苦心,朕自问不负他们,勤政爱民,他们,也定不会负朕。”

众人跪伏:“吾皇万岁万万岁。”

******

昨天午后柔佳刚向弘历提出‘分手’,晚上便又被升回一等姑姑。

今天弘历去了圆明园,下午和皇上、果亲王、慎郡王一起回的宫,后天是重阳,按制要在乾清宫举行朝礼和赐宴。

柔佳要去上岗,从二院进来,发现徐有发稀奇地戴着他的红顶帽子,手一直压着在头上挠啊挠。上次他被砸了,就是这个样子,想必这次又是受了伤。柔佳转身回屋,从屋里拿了些棉纱和药出来。

“公公拿着吧”,柔佳将药递给徐有发。

徐有发接过药瓶,摘下帽子,往额头的一大块淤青上抹了抹:“姑姑今天当心着点,主子心情不好,你顺着他些。”

“嗯”,柔佳点点头,进去了。

屋里,弘历正在闭目养神,从来,他都闲不下来,往常这个时候,不是练字下棋、吟诗作画,便是要摆弄几下拳脚,活动筋骨。

史妍芸站在梢间隔扇门的右边,柔佳立到了另一边。

过了小半个时辰,史妍芸使了个眼色,表示她去值房喝口水,休息一下。她走没多久,弘历醒了,柔佳上前听候吩咐,道:“奴婢给主子盏茶。”

弘历盯着她:“你是满人还是汉人?”

邸报上《大义觉迷录》的事情柔佳也知道:“奴婢是皇家的包衣。”

“这么说,你是满人”

“奴婢是旗人,不是满人”

弘历的脸色有些愠怒:“那你就是汉人。”

柔佳并不作声。

“你就那么喜欢当汉人?没有一次你是站在我这边的,对黄月峦如此,对你的情郎如此,对汉人也如此”

(快捷键 ←)上一章   本书目录   下一章(快捷键 →)
清宣遗梦最新章节 | 清宣遗梦全文阅读 | 清宣遗梦全集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