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许我是真的如父亲所说有福分的人吧,即使所有人都厌弃我,可是我的一双父母,无论怎样都未曾因此生出对我半分的嫌恶。『**言*情**』当然,说了如此许多,分明还遗漏了一个人。说来倒是有趣,我这样的女子竟然也是不愁嫁的,两年之前我便与洛家的小公子洛之熙定下了婚约,想来倒是一桩奇特的缘分。
那天是我十四岁的生辰,在我向娘亲进行了不下一百次的承诺和担保之后,她终于勉强允许我带着丫头采薇到喜欢的地方逛逛,而且装作十分宽容的瞟我一眼,说允许我门禁时候回来。人要知足常乐嘛,我堆出讨好的笑容,连声称道,娘亲真好,娘亲真好。急忙撒丫子跑出门去,看看天色,已是将晚,离我亲爱娘亲说的门禁,不过区区两三个时辰。想起她莫测的微笑,我终于明白,她是有多么故意了。对我俩说,出门之前总要乔装打扮一番的,当我和采薇以一副可疑的行头出现在街上的时候,分明没有人认出我们,可是我着实对采薇的行为不太满意,她的脸都要低到地上去了,从我这里,只能看到一副通红的耳根。虽然包装的如此严实,可我和采薇还是尽量避免了去人多的地方,在城里待久了,私心里难免惦念起了城外的风景,可无奈时间上实在有些紧。我实在是不敢破了娘亲门禁的规矩,否则今晚的宵夜怕是真要吃不上了。临安的街市繁华热闹处都在东城,我是去不得的,西城是一些木工、铁匠等手艺人的聚居之处,左右也是无趣的很,走着走着便拐进了一个巷子里。世界上的事情说来也有趣得紧,你刻意去找乐子的时候,却是觉得无聊,而眼下有热闹就生在你眼皮底下,倒是看也不看?待我已经拐进去走出数步,才醒悟到面前这座艳帜昭彰,古来素有风流浪荡的才子行迹出没,只做夜晚生意的楼阁是传说中的青楼。作为一个闺阁中的妙龄少女,我知晓青楼这等地方并不是因为我补习了某些开放人士编纂的小黄本本,也不是因为我思想意识淡薄,实在是临安的青楼太过出名,以至于到了整个临安的百姓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地步。寻芳阁,这个不俗不的名字下供着的活字招牌正是闻名整个江南的十二金钗。不过,据我所知,十二金钗的名号也未必是沉甸甸十足十而没有水分的,十二金钗里真正当得起色艺双绝这等称赞的,也只有头五钗而已。每三年临安的花灯会,寻芳阁都会花大价钱在城中摆下场子,多少金主在三年之中欲见十二金钗一面而不得,而就在这三年一度的花灯会上,十二金钗的一同献艺,一夜之间足以令临安变成一个销金窟。寻芳阁是惯会用老手段做生意的,偏偏的是,屡试不爽。艺妓不同于寻常妓女,是不能直接用金银打赏的,所以寻芳阁特制的手工花,绢布的,丝绸的,银线的,金丝的,当然价格也是从低到高,绢花五两银子一朵,而金丝编织的花一朵已过千两。金主们往往一掷万两千金,他们各自的名字会用不退色的墨汁书写于花瓣之上,十二金钗歌舞完毕之后,百千朵手工花被抛在舞台上,十二金钗会依照自己的眼缘拾起地上的花朵,为花朵上写着名字的金主单独一舞。自然,按照着许多年的惯例,十二金钗选花的时候,从来都是从金丝银线的花朵开始选起的。曾经,我那满是风流心情的爹去凑过那么一回热闹,还拿出了偷偷攒着的五两私房银子买了一朵绢花,却愣是没能挤到前面,只好藏着掖着地将绢花带回了家,娘现以后大动肝火,停了爹两个月的零花,那一把老泪,何等心酸。
说起这烟花风月之地,白天是从来不开门迎客的,今儿这门前不知怎么却这么热闹。我和采薇一前一后远远站着观望,尽管她几次暗暗示意我离开,都被我无情地否决了。只见门前一穿的甚为单薄凉快的女子拼命挽住一蓝色衣衫的男子哭号不已,尽管那男子一直在推拒,可似乎毫无作用,那女子哭得越凄厉伤情,让人不由得多起一层鸡皮疙瘩。虽然看不清面目,看那男子的身影也是翩翩一公子,那衣饰分明不像是寻常人家的,那女子一声声千回百转,愁肠百结针尖一样戳得我耳朵要流血的“之熙”直唤的风云为之色变,大地为之颤抖。也不知究竟是哪家的小公子在此等是非之地被缠住,估计即使有那个运气逃回家,怕也免不了要挨一顿打。抖了一抖,不禁想起娘亲的样子,忽觉有点肉疼。“姑娘,我已说过许多次,自己是当真没有过那层心思的,只不过是路见不平,谁曾想到反是耽误了姑娘前程,实在对不住,姑娘要多少补偿我照给便是。”蓝色衣衫的男子一边企图将女子拉得离他远一些一边一遍遍地向那凉快姑娘解释,形容着实狼狈。此番拉拉扯扯委实是吸引了不少围观群众,大家你一言我一语聊得实在欢畅,那女子着实是演技派一流人才,我站在这看了约莫半个时辰的热闹,那眼泪却真真是没有断过,我瞬间领悟了泪如泉涌这个成语的来源。“谁来评评这个理啊,天啊,少爷这可如何是好?”这一声呼喊才让我留意到蓝色衣衫身旁还有个书童模样的小矮子,我这双眼睛当真眼大漏光,说得好听些是真有抓住重点的功能。事实证明,他的眼神却是好的精明,竟能掠过层层人墙一眼看到这边杵着的我,语无伦次地向我激动喊话:“那边那个披一身麻布袋的公子,您快来帮忙说句话,小的我可是亲眼看见您在那儿站了个把儿时辰了!”当十几双眼睛唰唰唰地射向我的时候,我想起瞒着爹娘偷模看过的武侠本子,眼前一个白胡子老头摇摇头对我叹息,你当真还是江湖阅历太浅。我将看热闹这件事着实做得太一本正经光明正大,以至于现在只能硬着头皮去将这个理去评他一评。我先狠狠瞪了一眼那小矮子,因为他侮辱我衣着的品味,又狠狠剜了一眼那蓝色衣衫,这么不干不脆磨磨唧唧,如此脓包,真愧对这性别。我清清嗓子,慢条斯理地开口:“你们一个一个来。”话音刚落,只见一条人影闪到我身前,还没有来得及反应,就见那女子扑通跪在我身前,滔滔地开始讲述,这一套干净利落的动作着实让我叹为观止。
听她哭诉了许久,我大概明白了事情的经过。眼前这女子是寻芳阁里名为莺歌的一普通妓女,算得上中等姿色,虽然远远不及艳名远播的十二金钗和其他一众天姿国色,明日里关照她的恩客也还是不少的,这一行做的时间长了难免遇到些形形色色,心理健康水平有些低的人。对于这一行的女子来说,吃的毕竟是青春饭,寻芳阁的女子过了二十五岁之后基本上便无人问津,时间久了被指名的次数越来越少,即使寻芳阁答应给留下个地方容身,女人多的地方毕竟是非多,种种闲言碎语足够压得人喘不过气来。而莺歌从十五岁做到这二十三岁,已经八年,也算是寻芳阁的老人了,这些年间眼见身边姐妹们从良的从良,出嫁的出嫁,最不济的也成了别人家的妾室,因为贪恋风月场子里的纸醉金迷,她对于后事考虑得甚少,这拖到二十三岁才幡然醒悟,慌忙开始寻找自己的良人。这人一上火,就容易缺心眼儿,由于莺歌有点急功近利,就范了冒进主义错误,招惹了些没有心理下限的人。虽然寻芳楼也是风月场里有头有脸的地方,但毕竟是靠着这些个肯撒银子的金主撑腰的,而妄图对莺歌动粗的人,还偏偏就是个一脸麻子号称风流倜傥家财万贯的江南第一船坞商人的儿子的老婆的妹妹的干哥哥的纨绔子弟,再者,莺歌这个年纪,顶多还能为寻芳阁再出两年的力,说是鸨母有意卸磨杀驴,怕也不能冤枉了她。再接着说这麻子脸欲对莺歌动粗这一段,眼看着麻子脸就要当众撕下了莺歌的衣裳,突然一声大喝,让所有人都愣在了原地。说来这莺歌运气也着实了得,出这一声大喝的不是别人,正是这一身不菲衣着的蓝色衣衫男子,洛之熙。麻子脸正想着是那个吃饱了撑的的小王八崽子在作怪,不想对方亮出身份之后,他自己恨不得立刻变成一只王八。洛家不是什么大富之家,却有个特殊的身份,皇亲国戚,洛家的大女儿洛小凤正是当今圣上最宠爱的贵妃,洛之熙作为洛小凤最亲的弟弟,将来在朝为官平步青云都是指日可待,这麻子脸自是惧怕了着一层身份,这才灰溜溜地逃之夭夭。然而事情的展永远比想象中精彩,就在洛之熙挺身而护的一刻,天雷动地火,莺歌一眼就看中了这位长得甚为俊俏的小哥,羞答答表示愿意以身相许。而无奈郎心如一块生硬的铁疙瘩,她几番纠缠都被温婉拒绝,莺歌姑娘对此表示不解,并搬出来一套言之凿凿的理论:不喜欢我你干嘛来管这个闲事?
事情如上述所述,我大概已经明白了问题所在,实在是彼此的人生价值观相差太多才导致这么一番称不上悲剧的闹剧。我斜着一双眼睛上上下下打量了这洛之熙一番,眼见是甚白女敕俊俏,宜女宜男(嗜好上),又看这莺歌姑娘,啧啧,这身段婀娜如柳,这脸蛋吹弹可破,将他们二人送做一堆也不违背江湖公义和公众审美。不过我这个人素来不喜欢成人之美,况且这两人身世背景极不登对,如果将来感情不和生出许多麻烦,恐怕也逃月兑不了我的干系,若是这莺歌将来再要寻我哭诉,当真是无法再应酬她一回。生出这许多胡思乱想之后,我对脸面已与衣服同色的洛之熙稍加安抚,扶起了地上还向我行着大礼的莺歌,避过众人悄悄咕哝起“体己话”。我先对她大胆求爱,勇敢追求人生幸福的情操给予了充分的肯定与高度的评价,然后痛心疾的告诉她现实的残酷与我们要适应社会的人生哲学,遂将利害与她铺陈一番,诸如他父母不会接纳你,即使接纳你也不会给你名分,即使给你名分也不会让你生孩子,即使让你生孩子也会让你们娘俩过得生不如死云云,看她哭声渐小,一双水汪汪的眼睛眨巴眨巴,我更加趁热打铁唾沫横飞地向她利诱起来:“方才我与你说了这许多,你心里应该有了算计,他既然答应补偿你,不如趁此机会向他多要些银钱也好供你将来生活,一生寄人篱下还是过自己想过的日子,这笔账你可要仔细盘算清楚。”我拍拍她的肩膀,充分给予了她憧憬未来的幸福时间。然后我拉过脸还蓝着的洛小公子,在这边也做起了思想工作。我表达了对他充分的同情,以及对其前途的担忧,向他阐明了莺歌一方的基本意愿和诉求,明确了破财免灾的中心思想,于是我本来顺风顺水的一番计划,在讨价还价中产生了分歧。“一千两?那我还是娶了她吧,大不了被爹打死算了。”那蓝衣小子想了想,绝望地对现实做出了妥协:“我已经充分做好了英年早逝的准备。”“不妥不妥,”我慌忙劝他:“难道你的命只值一千两?再者,生命诚可贵,名声价更高,若因这区区一千两而自寻短见,岂不是让整个临安的人笑掉大牙?”无奈这小公子的智力水平超出了我的估计,他低着头想了一会儿,漂亮的眉毛打了个结,一脸狐疑地打量我一番:“我怎么都觉得你是在诓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