琉光姬 间章:洛之熙的梦境——当时明月在,曾照彩云归(二)

作者 : 白川羽

我什么都不曾告诉一一,在她眼里,也许我还是原来那个洛之熙,没有变过。可是她不知道,现在的我已被视为恶鬼,于馥儿的一巴掌掴到我脸上的时候,我心里反而觉得有了些许快慰,她狠狠地瞪住我,没有流泪,好像我只是她的仇人,芊芊玉指戳中我的心口,她问我:“洛之熙,你有没有心?”

我有的,只是早已经给了别人。

不,我已经没有了,现在这样一个甚至连自己都厌恶的男人,怎么还会有心。

“我恨你,洛之熙。我恨你们。即使我死了,也会一直一直诅咒,诅咒你们,不得好死。”

当晚,府里的丫头慌慌张张跑过来,说是找不见了于馥儿,全家人一夜未睡,将近天亮才有人来报,说是从湖里将她捞了出来,已是几乎断掉了性命。母亲陪在她房里一天一夜,出出进进的大夫,一盆一盆泼往门外气味浓烈的药水,我坐在窗前静静地看着,回过神来的时候,脖子几乎僵硬到没有什么知觉。我觉得自己什么都没想,事实上我可能已经想了很多,所以母亲来告诉我那个消息的时候,我没有思考,就告诉了她答案。母亲说,于馥儿已有身孕。我不能不娶她,即使不为这个人,也要为那条可怜的小生命,她(他)还没有能亲眼看到这个世界,即使再不成器,我毕竟,是一个父亲。

我将自己关在房里,只望着墙上亲手所作的那幅画,画中的人一身红色嫁衣,明眸善睐,靥辅承权,可惜我却没有福分娶她为妻了。我举火烧了它。坐在桌案之前,母亲亲自为我研磨,每写一字一句,都让我痛到心肺,更无法去想她看到之后,会是怎样的情态,是会愤怒地撕掉这一纸薄薄书信,还是会躲进屋子里大哭一场?山盟犹在,锦书难托,奈何,情深缘浅。

将信交给母亲,我就再也没从屋子里走出来,我想去见她,又害怕会遇到她,我是一个懦弱的人,从来都只会受到别人的影响和摆布,却全部都无能为力。我就像鸵鸟一样,将脖子缩在自己的羽毛里,以为这样看不见,就能把一切逃开,最终却只能在自欺欺人中,深深陷入无法挣月兑的沙河。

黄历,农历七月十三,宜嫁娶。我一早便睁开了眼睛,天还没有亮,门外已经有了响动。

用过了午饭,坐在窗前看书,看了一会儿觉得更加心烦,索性丢了书本侧卧在床上小憩,有人走了进来,我没有抬眼,不太想听人说话。香风咫尺,她靠着我坐下,我没有睁眼。她的声音温柔清婉,直到现在我仍然记得年少时她娓娓轻唱的那曲陌上桑,那个时候我不是没有倾慕过这个女子,我也曾以为自己长大成人之后必然会娶她为妻,然而如今,哪怕近在咫尺,却仿佛隔了沧海桑田,然而我终究无法怨恨这个女人,却再也难以爱上她。『**言*情**』

“洛之煕,我从小就喜欢你,虽然你这么笨,虽然你这么呆,可我还是喜欢你。真傻。”

“我曾经想过,如果没有丁一一,自己是不是可以嫁给你,我想了好久好久,觉得自己犯了一个天大的错误,我根本从来就不需要和她相比,因为我什么都比她强,到最后,也是。”

“最后我还是把你抢了过来,让你成了我的男人。”

“我相信你喜欢过我,你的眼神骗不了人,如果待在你身边的人一直是我,丁一一绝无可能有一分机会将你从我这里夺走,所以,我只是让事情回到起点。”

“洛之煕,忘了她,你也不得不忘了她,她会从你生命中消失,我誓,她会消失的,你永远都会和我在一起,你是我的,我也是你的,只有我们两个人。”

我没有睁开眼睛,也没有动,静静地听着她说话,我觉得这个女人和我一样,我们都疯了,她轻轻地挨近我躺下,这个女人是多么小,多么暖,可我的心里只觉得冰凉一片,是的,她再也不是当初我曾倾慕的那个于馥儿,那个像桃花一样明艳耀眼的女子。今日本该是良辰美景一片洋洋喜气,一一应该早已经换好了火红的嫁衣,等待着我上门去将她迎娶入门,以后我们本会有美满和乐的生活,还会有我们自己的儿女,还会有自己的孙子孙女,我们会变成一对普通的老夫妇,花白着头还相互吵嘴打趣,然而这终究还是毁了,丁一一沦为了这场妒忌里的牺牲品,而我也不过是一个懦弱而无用的帮凶,我只觉得累,心里累,所以只有一会儿的功夫,我便又睡着了,醒来以后于馥儿已经不在这里,外面响起了锁子甲震颤的声音,齐整整的,好似有很多人,我起身欲查看究竟,却被推门的人正正堵了回去。娘亲的脸上很少有什么表情,大喜大悲什么的,自从我懂事以后就再也没有见过,她一贯是运筹帷幄的洛家老夫人,也一贯是冷硬如铁的女中诸葛,洛家上上下下的事情都离不开她,这临安上上下下的事情也无一不能瞒过她,姐姐与我都对她又敬又畏,而她更是殚精竭虑地给了我们姐弟俩人人艳羡的锦绣前程,我根本没资格去怪她。娘亲不动声色地看着我,没有急着说什么,她仍旧像平日里一样气定神闲,坐在桌旁自顾自的倒了一杯清茶。我想什么,她都知道,所以接下来的谈话也格外明确,这才让我明白,原来一直以来却都是我想的太简单。

原来的临安,并没有姓丁的这户人家,那个时候我年岁也并不大,只记得不知从那一天起,临安城里就多了一户人尽皆知的丁家,那个时候洛家的主业其实是绸缎生意,而临安最大的绸缎商人正是我们洛家,丁家刚刚搬到临安之时,根本没有人在意,只当来了些不相干的外乡人,丁老爷盘下了市集中一间不起眼的衣帽铺子,在临安安下家来。谁都万万没有想到,就是这么一个不起眼的丁家,这么一个不起眼的人,在短短几年时间凭借着凌厉手段,在临安的地盘里分了一杯羹,抢了洛家的生意,一单一单的,开始数额并不大,后来从临安西城开始,一直抢到临安东城,人人都知道,丁家的绸缎质量上乘价格又实惠,更重要的是,丁家绸缎每年的花样都是最流行的,让那些捷足先登的贵妇人们出尽了风头。曾经,洛家用过很多办法打击过丁家,特别是在丁一一出生之后,制造了许多舆论,希望借此打垮丁家,几番尝试,几乎要成功的时候,许是巧合,又许是必然,一位宫中的娘娘看中了丁家的绸缎,据说她曾经特意令丁家赶做了一席水蓝色的舞裙,在大殿之上夺走了所有人的目光,令皇上都啧啧称奇,宫中的达官贵人因而得知了丁家,让丁家在这绝地之中又逢生机。那位娘娘虽然不如姐姐貌美年轻,却仍然承宠至今,在当今后宫与风头正盛的姐姐分庭抗礼,丁家不可谓不是出了一份力的,那位娘娘所有的衣裙,全是丁家一手所制,每一件都是绝美孤品,甚至连姐姐曾经想要得到一件都被拒绝,至今想来,这份仇怨却是很久之前便已经种下的了,然而,促使娘亲即便出此下策也要将丁一一挡在门外的理由,却是不止如此。我从不曾得知,接生丁一一的产婆就是接生过我的产婆,更不曾得知那位产婆与我娘亲有什么渊源,如果我知道,也许我能够多理解母亲一点也说不定。那产婆曾经是母亲小时候的乳娘,后来跟了当时府上一个做工的年轻人,那男人契约满期了就离开了母亲娘家,对母亲来说,那不仅是她的乳娘,更被母亲当成了亲人,所以这些年来,两人一直联络密切,后来母亲为了给她养老,甚至于提出要将她重新接回洛家,可那老太太面子薄,终究没有再回来,而是寻了个与洛家相近的地方住下了,平日里以当当产婆为家里挣一份生计。母亲

也是没有想到,从她去了丁家给丁一一接生那天起,就再也没能回来。据说当场的人有的死了,没死的也都疯了,母亲不仅对洛家深恶痛绝,对丁一一更是视为眼中钉,她曾怀疑过事有蹊跷,但是多年前那次临安生的事故,让她坚定了这个念头,认为丁一一是妖的念头。那件案子被压了十数年,至今仍然是悬案,可是凡事见过死者尸体的人都无一不闭紧了嘴巴,没有透出一丝一分的消息,若不是早早给那产婆的丈夫找了一份衙门当差的营生,不然母亲也不会知道这个案子的细枝末节。那天下着很大很大的雪,那男人已经一把年纪,失去了老伴之后整个人几乎垮掉,消瘦的不成样子,他跪在我母亲面前,抓住她的裙角,声声呜咽和凄然:”夫人,我看见了,我看见了,那些个人和燕儿死的一样惨,一模一样,七窍慢慢流出血来,内脏全都化成了水,是丁家的妖怪干的啊!您要为燕儿做主,我,我老头子也只能求您……只要办了丁一一,只要办了那丁一一,燕儿在天有灵才会瞑目。”再多的言语也无法安慰那个老人,再多的东西也弥补不了他的伤痛,虽然丁家每年都会给这个老人送很多钱,可是对于一个老人来说,最需要的也不过是能够相伴到死的那么一个人而已。

其实母亲早就想要除掉丁一一,只是她一直在等待一个时机,而她疏忽了的是,我竟然与丁一一之间暗生情絮,为此,娘亲的心里不是没有过挣扎和纠结,可是对这样一个人来说,又怎么能容忍自己的儿子和这么一个妖魔共度一生,她觉得,丁一一早晚有一天会害我。所以,她一边先稳住了我的情绪,一边暗地里进行筹备,一切都是为了这一天,只要今天过后,她便为我安排了与姚家千金的喜宴,从始至终,哪怕是被她许以厚利的于馥儿,也不过只是鼓掌之间的一只棋子罢了。从始至终,母亲都没有想过让于馥儿取代丁一一成为我的妻子,她觉得于馥儿出身卑贱,心机深沉,而她也早为于馥儿选好了后路,借着要嫁与我的名义,取代朝中去外邦和亲的年龄相仿的公主而讨好皇帝,一举三得。我听到这许多,只觉得惊愕,母亲也是第一次对我和盘托出这许多,也许是觉得我以前还小,而从今日起以至以后的一切,都将作为更加残酷的磨砺,而现在不过刚刚是主材前的一道甜点。我不知道于馥儿是否晓得母亲的这番心机,也许她即使知道了也会装作不知道,按照母亲吩咐给她的话去完成任务,暗地里筹谋摆月兑母亲的控制,我想起了那天两浙转运使家的少爷,不晓得她暗地里在这些达官贵人的公子身上做了多少功夫,可到最后,谁也没想到她死了。

对的,于馥儿死了,所有人都死了,这一张张雪白的面孔对着我的时候,我才深刻的体会到那种战栗的恐惧,丁一一陌生的像是一个真真正正的妖魔,她看我的眼神里没有光亮,没有情绪,就像一个黑漆漆的洞,我第一次害怕起这个女人,她不是我的恋人,那浑身上下浓重的血腥气就像是地狱中降世的罗刹女。我不知道母亲竟然下了这样的狠手,连同丁家二老也都没有放过,我不敢想象那是怎样一副惨状,就在许多天前,那一对亲切的夫妇还曾为我夹菜,还都曾将我当成自己的未来女婿。

我和丁一一都失去了所有。

匕捅进我心爱的人身体的时候,我心里只有一片放松的解月兑,她的嘴角也有淡淡笑意,像平常那样,好像我们刚刚经历的是再也普通不过的一次吵架,而每次和好的时候,她都会这么笑着轻轻靠在我的怀里。去梦里,只要是在梦里,也许我们还能忘记一切这样静静靠在一起。我的眼皮已经越来越沉重,原本应该越来越光亮的景物却变得越来越暗,越来越黑,我听见有人在唤我,忽远忽近,好像环佩撞击声叮呤清脆。

当时明月在,曾照彩云归。这番短暂而凄美的爱情还有谁曾见证过呢,也许只有天上的明月曾经知道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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