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外风狂雨骤,狂风带着横飞的雨丝打湿了大半县衙大堂的。
所有人肃立,静静等着周县令的判词。
冯县尉鹰目微闭,纯黑色的官靴轻叩青石地面,出卖了他的紧张。关县丞老神在在的眯着眼睛,似乎胸有成竹。
然而周县令却安稳的坐在桌案之后,似笑非笑的一手按在状纸上,一手虚握醒木在案几上来回的画圈。审视过所有人后,才意味深长的缓缓道:“最近有一股风言,说是本官要离任高升。没错,本官是要调任不假,可是现今本官还是绥县的正印官?有些魑魅魍魉就这么跳出来,不感觉太早了点吗?心太急了吧?”
周县令意味深长的问道:“关县丞,你认为本官说的对吗?”
关县丞抬眼瞥了周县令一眼,双手笼在墨绿色的官服大袖中,慢条斯理的道:“回县尊,世事无常,说能说得清楚呢?”
关县丞怠慢的态度激怒了周县令,周县令官威受到挑衅,双目冒火,手中醒木狠砸桌案,高声说道:“王氏族长王德福状告县学生员李修拐带民女一案,实属诬陷。判王德福当堂重责五十大板,李修当堂开释。”
周县令的判词里没有去找借口,就这么简单粗暴的判了王德福五十大板。这样的判词甚至都没办法让主薄记录。沾满墨汁的狼毫笔悬空停在卷宗上,主薄目瞪口呆的看着一滴浓墨滴落在淡黄的纸上。
什么事官威?这就是官威,这就是正印官的官威。管你什么理由,管你什么借口,想这么判了,就这么判了。这就是大唐县令正印官的权利,蹦跶高跳的佐贰官只能瞧着看着,却没有半点奈何。
冯县尉高高的颧骨似乎塌下去,鹰目凸出,嗓音嘶哑:“这样的判决于法不合,还望县尊三思。”
关县丞的口吻不阴不阳:“周县令离任在即,可不要在这个时候犯糊涂啊。”
绥县大堂凸起变故,让李修感顿感诧异,他心中的救兵未到,绥县官员内部的纷争却让他渔翁得利,逃过这场官司。
虽然是峰回路转,却完全月兑离李修心中预先的谋划。
李修皱眉片刻,很快捋清这场变故的缘由。
应当是周县令将要离任,最有希望接任的应当是做了二十多年属官的关县丞。大抵是最近关县丞做的太过,所以周县令借李修案子的机会压制关县丞。
可是李修没搞懂的是,关县丞想接任县令,耐心等待县令离任是最好的做法。为何关县丞不惜得罪周县令也要帮助冯县尉整治自己?冯县尉对与关县丞来讲,要比升官还要重要吗?
李修的目光无意中扫到一直站在他身边的蒋学正,心中下意识一动。难道这场变故是因为蒋学正参与的结果?
蒋学正降尊纡贵亲临王家庄吊唁王老实,在大堂之上,用心尽力的维护他,大抵是冲着柳夫子去的。李修心中有隐隐猜测,蒋学正是想求柳夫子帮他谋得绥县县令的位置。
这猜测八成就是事实,李修心中暗暗犯苦,真真是人算不如天算,他以身涉嫌,就是想从冯县尉手中得到关于他母亲失踪的线索,却一不小心绞入绥县官员对与县令位置的争夺中。不知不觉中,搅乱了一大滩浑水。
这摊子浑水中,他还能得到他想要的线索吗?柳夫子对此能提供什么帮助呢?
李修在心中不停的猜测谋划,大堂上绥县一二号官员仍在冷漠的对峙。
在周县令无言的催促下,主薄终于在卷宗上落笔。
周县令环视一周,满意的点点头,彰显着他的官威。“退堂”两字刚刚出口,方头官靴抬起,稳重的官步将迈未迈之时,堂下关县丞慢条斯理的又喊了句。
“县尊且慢。”
“关县丞还有何话要说?”周县令笑得自信满满。
“不是本官有话要说,而是冯县尉有话要说”关县丞重新坐好,一双老眼半张半闭。
冯县尉嘴角张阖数次,狠狠的一跺脚,牛皮官靴撞击青石地面,发出沉闷的声响,怒长的双目散发着鱼死网破的疯狂。
“下官要求县尊审理李修贩卖私盐的大案。”
“你疯了?”这是一脸惊骇的蒋学正。
“不得信口开河。”这是满脸无法置信的周县令。
手中狼毫笔掉落案几的是主薄。
依旧闭目养神老神在在的是关县丞;
始终安坐如故的坐衙御史,在连续得到蒋学正的暗示后,终于长叹道:“本官不管县政,但负责监察官吏。冯县尉你要为自己话负责,倘若没有真凭实据,本官难免要上书你渎职诬陷之过。”
冯县尉深吸一口气,走到李修面前,厉声问道:“你说你支撑家门七年。这七年你是如何谋生?别说你凭借双手吃饭,你的握笔的手赚不来两间青砖瓦房,也赚不来二十七亩田地。很多人都知道你从事了何种行当,本官劝你自己认罪,也少遭些苦头。”
李修高高仰头,望着县衙大堂上黑漆漆的房梁,一言不发。
这七年他的确是靠贩盐谋生,不过不是贩卖私盐,而是军盐。每月一次从江州军营拉出一车军盐,送到江州五品守备将军薛天成族人开设的粮店,每次能落下大约三两银子的辛苦钱。
也是用这些钱置办下两间瓦房和二十七亩田地。那是用来给小妹做嫁妆的。
贩卖私盐是重罪,刑罚起始就是流一千里、徒三年。打量贩卖的盐枭,砍头灭门都不少见。
冯县尉的疯狂让李修无法理解之下,更加无言以对。七年贩卖军盐的生涯,留下太多的马脚,随便查查,就能查出一堆证据。
李修帮着平阳郡公后人运盐这事在绥县城里知道的人不多,但一直留心李修的蒋学正心中十分清楚。
冯县尉以贩卖私盐的罪名针对李修,在蒋学正看来,这是在针对江州守备将军薛天成。即便冯县尉今天用贩卖私盐的罪名拿捏住李修这只蝼蚁,将来江州守备将军也必然会把冯县尉当蝼蚁拿捏。
所以蒋学正对冯县尉喊出了“你疯了”。
小妹微笑的抱着李修的臂膀,轻轻的靠在哥哥肩头。对于家里以何谋生,她早有猜测。不过是从不提起,也没必要提起。穷人家遭灾想要活命没有太多的选择,无论什么结局,大不了和哥哥同甘共苦生死与共。
李修看似无力的沉默着,他不是没有应对之策,只是还不到时机。他在等一个人,或者说他在赌一个人的能力。
冯县尉看似得了失心疯,疯狂而肆无忌惮的打压着李修,非要置李修于死地,实际上他在恐惧,想着七年前深夜召见他的那个人,现今却是居庙堂之高,不由得打心低冒着寒气。
因为七年前的那场“机缘”,他从一个不入流的捕头,摇身一变,成为一县县尉,归根结底只是为贵人压下一件案子。逍遥安稳的做了七年县尉,他本已心满意足,却不想当年的事情还有很多手尾没处理干净。倘若被庙堂之上的那位贵人知晓……。
以贩卖私盐论罪李修,是他准备的最后底牌。他是很怕江州守备将军薛天成的报复,可薛天成是武官,最多也就是托人革去他县尉的官职;而那位贵人位高权重,倘若被其知晓他办事不力,不仅仅是**下的官位,恐怕脖子上的脑袋都未必能够保全。
所以冯县尉豁出去了,面对大堂上众人的不解之色,后槽牙紧咬,不管不顾的喊道:“李修,你以为闭口不言就能抵赖吗?朝廷律法森严,岂是你这刁民一言不发就能抵赖过去的?来人!用刑,先打三十大板,看他招是不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