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月华朗朗,翌日云淡风轻。
因着二两银子,花梓望着萧叶醉,点头应诺,同意做这个活诱饵。
沐冷尘势欲阻止,却被花梓一眼瞪得不敢开口。
萧叶醉捏了捏手中银子,心下不舍。然想想临行前,叶姝郑重其事与他说:“若追不回典籍,就不用回来了。”他心中一阵绞痛,终于还是将银子交到花梓手里。
花梓掂量掂量,将银子塞入袖筒,扭身欢月兑地朝远处跑出。
沐冷尘和萧叶醉藏在僻静之处,远远望着,只见花梓一会儿扑蝶,一会儿赏花,一会儿又望着飞鸟唏嘘感叹。
萧叶醉终于忍无可忍,从假山后绕了出来,气急败坏抱怨道:“你能表现的自然些吗?比梨园的花旦还夸张!”
花梓甩甩小手帕,将脚边一个小石子踢飞,顺便翻个白眼:“才二两银子,你计较什么?”
萧叶醉捏着拳头,半晌,生生从袖筒里又掏出一两:“咱们重来。”
天不遂人意,直至夜幕四合,这个活诱饵也没钓出白玉曦。
此时星子缀满夜空,仿佛触手可及,花梓拉着沐冷尘的袖子,遥遥一指:“雪域的星子也这样亮。”
沐冷尘点点头,嘴角挂着笑,眉头却未舒展,终于他拉住花梓问道:“为那点儿银子犯险值得吗?你真的很需要用钱吗?”
花梓不以为意,云淡风轻应道:“我是着急还你啊,那些老黄牛,鸡鸭鹅……”
“我又没让你还,”沐冷尘打断她的话,略一垂眼,忽然红了脸:“我欠你大半条命,这辈子……怕是都还不清了,你怎么会欠我的?”
言罢。他抬眼深深望向花梓,欲语还休。
花梓想了想,十分欢喜:“那敢情好,我欠你钱。你欠我大半条命,两相抵消,谁也不欠谁,扯平了。”
花梓扔下这话便独自朝住处走去,心中却忐忑难安,幸好自己机智,及时与沐冷尘撇清关系,否则,难保将来不会被雪域王绑在木头柱子上烧死。
真是好险。
沐冷尘遥遥望着花梓的背影,十分沮丧。然终究还是放心不下,加快步子追了上去。
花梓刚迈进院门,就瞧见祁凌风负手站在树下,月华之下,风骨矍然。
他转过身来。花梓正推开院门。
“姑娘回来了。”祁凌风眼中透着说不出的情绪,竟似乎有些莫名的拘谨,是花梓从未见过的模样,这老头,不一向仙风道骨,处变不惊吗?
“您……来找我,是……?”花梓拧着眉头思索片刻。恍然大悟,连声道:“庄主放心,灌木丛我已经清理干净,不留半点污秽,您不必担心,不必担心。我还特意捡了地上的梨花,在那铺了一大片,现在路过灌木丛,还会闻到香味儿呢。”
这一番话说完,祁凌风更加拘谨了。抬起头,踟蹰了一会儿,终于问道:“姑娘,你今年多大?”
花梓觉得他问的莫名其妙,然能够换个话题,也正合了她的心意,遂朗声答道:“十五岁。”
“花梓姑娘,可否告知老朽,令尊令堂因何过世?”祁凌风上前几步,声音带着身子都在微微颤抖。
花梓有些困惑地摇摇头:“婆婆说,当年逃难时,路遇劫匪,爹娘为了护着我和姐姐还有婆婆,双双死在劫匪刀下了。那时,我和姐姐尚在襁褓,都不省事。”言罢,她深深出了口气。
这段往事,没有记忆,也不会引出多少悲伤难过的情绪。然每每提及,却十分沉重。
可她如何都想不到,祁凌风听完这一席话,竟泪眼朦胧,眨眼的功夫,已是泪水婆娑。
刚巧沐冷尘追了上来,瞧见这一幕,也是愣在那里,进退两难。
“孩子……”祁凌风声音颤抖,又上前两步,仔细打量着花梓,继而抹了把眼泪,问道:“能让我瞧瞧你颈后的胎记吗?”
花梓倒是一惊,自己颈后有胎记?可为何姐姐和玉婆婆从未跟自己提起过?
“我颈后有胎记?我怎么不知道?”花梓模了模脖子,狼女却在一旁接茬道:“背后,没眼睛,看不着。”
花梓咯咯一笑:“说的也是。”遂扭过身子,刚巧撞上沐冷尘的视线:“沐大哥,你也帮我瞧瞧,真有个胎记吗?什么样子的?”
沐冷尘凑上前来,祁凌风已颤抖着双手压下花梓的衣领,一朵鲜红彼岸花映入眼帘。
沐冷尘喃喃道:“这胎记红色的,像朵花。”
祁凌风忽然笑了,声音却透着酸涩难抑:“孩子,果然没错,我……我是你的季父啊。”
他扳过花梓的肩膀,眼神透着说不尽的心疼:“你受苦了。这些年,我多方打听也未找到你,还以为……还以为你不在人世了。”言罢,又是涕泪纵横。
花梓一时反应不过来,呆呆望着祁凌风不知如何应答,也不知从何问起。
屋檐下,白玉曦隐在暗处,皱了皱眉头,一阵晚风轻抚,脚边簌簌铺成一地梨花雪白。衬着月光,泛起些微冷光。
深夜之时,花梓深深叹了口气,躺在床上,欠起身子,朝着烛火微微一吹,满室漆黑。
过去这简单的十几年,是出了什么岔子吗?
回想刚刚祁凌风的反应,疑点颇多,好似有意隐瞒什么,又似乎忧心忡忡。
不是父亲生前的忘年交嘛,为何不认识玉婆婆,为何不晓得凝馨的存在?难道婆婆不是自己的婆婆,姐姐也不是自己的姐姐?自己只是顺道被捡来的孤儿?
可当自己提及婆婆和姐姐,祁凌风又含糊其辞,难道他是怕自己知道身边亲人并没有血缘关系而心中难过?所以又假装知道她们的存在?
而祁凌风正站在泉水旁,直至月贯中天,也未能成眠。
望着皎皎白月,他负手而立,仿佛瞧见月亮映着一张皎洁无暇的脸庞,朝他低眉浅笑。
阔别许久,你在天上可还好啊?两行清泪洒落冰冷的山石。
记忆像纷纷洋洋的细雪,铺天盖地。
“凌风,你知道了罢?”陆芷薰垂着头,也是年方十五,豆蔻年华。
那日下着小雨,绵绵柔柔,润物无声。
祁凌风红了眼眶,拉住她的手,呼吸急促:“我们远走高飞!”
芷薰柳眉微蹙,终于抬起头时,却是笑容满面:“这是难得的机会,可以飞上枝头,我如何都是要进宫的,你……就忘了我罢。”
翌日,他远远望着,仪仗绵长,踏过路上青石夜雨,那一团火红盛装下,她微垂着头,目光巡过道路两旁。
人群熙熙攘攘,她正要垂下眸子,视线却忽然捕捉到什么似的,蓦然回头,正对上祁凌风遥遥相望的眼。
那一瞥,是一生的魔障,也是一生的牵绊。
直至汤国覆灭,他趁乱混入军队,匆匆寻找芷薰,心中仿佛悬着整个天下,只怕一不小心,天塌地陷,万劫不复。
他见到芷薰时,她正躺在床上,像具尸体。
素颜白衣,长发直垂,唇色发青,形容枯槁。
祁凌风在茫茫然的后半生里,总是不时忆起那一刻,心如刀绞。
他扑到床边,她却慢慢睁了眼。
她说不出话,微一开口,便大口大口吐出鲜血,祁凌风双手颤抖一次次拭去她吐出的鲜血,终于将她抱到怀里:“我们远走高飞!”话一出口,忍不住地哽咽难抑,却硬生生笑了出来:“芷薰你别怕,别怕,我这就带你走。”
她倚在他怀里,只是摇头,眼中裹着泪花,哽咽许久。终于点点头,声若游丝:“好,远走高飞。”
她不曾忘了他,一刻也未曾忘却,这三年来,汤王无论如何做,都未曾得到她一丝的青睐,也未曾见过她温暖的笑容。
这三年里,汤王一次次怀念初见她时,那笑颜如花,在绿柳和风间,是怎样的醉人心脾。
然那样的笑,她再也未曾展露过。
她的脸上只有木然的表情,空洞的眼神,还有似乎流不尽的泪水和绵绵不尽的委屈。
“你心里那个人是谁?”汤王暴怒。
三年的守身如玉,面对汤王的盛怒难平,终于无力支撑。
她咬着牙,不吭一声,默默忍受内心的屈辱,心中一遍遍念着祁凌风的名字,直到嘴角渗出血来,嘴唇一片赤红,鲜血淋淋。
“你就这么恨我?”汤王攫住她的眼,攫住她双眸中彻骨的恨意,三年了,竟是这般铁石心肠。
那日,她盯着床上那片刺目的红,又是哭,又是笑,最终又回复往日木然的表情,傀儡一般,似没了魂灵。
自此,汤王再未去过芷薰的寝宫,直到诞下女儿。
在门外徘徊许久,终于听到娃子一声哭啼,汤王喜上眉梢,一时竟泪眼模糊。
芷薰疯了,她觉得自己似乎疯了,望着女儿平静的睡脸,她每每生出将她掐死的念头。汤王日日前来,对这个女儿极尽宠溺,万般呵护。
她却只是远远望着,满脸嫌恶。
直至一日,当真有人想要她女儿的命,芷薰方回过味儿来。
这是她的女儿,是她的亲骨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