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钟书对这个消息倒没太大的反应。莫荣添还等着他去考科举功名来光耀门楣呢,决不可能让他半途改道去学医。胡家跟莫家是姻亲,胡老太医不可能不知道这一点,怕是转着别的念头吧。再联想到大小姐出嫁那天,胡太太突如其来又无微不至的关怀,莫钟书也就差不多接近真相了。
胡老太医也和别人一样以为他莫钟书是天纵奇才,见才心喜,想趁着他如今功未成利未就,先下手为强,把他抢去做乘龙快婿?至于人选,九成九就是胡美媛了。
莫钟书心中冷笑,把我当成潜力股来抄底了?亲爱的投资者,高收益的股票后面往往隐藏着高风险,投资请谨慎,当心我跌跌不休叫你血本无归。
不过莫钟书毫不担心,这事有老太太给他挡着。老太太与太太不和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绝对不会允许莫钟书娶王氏的甥女。再退一万步,他腿上长脚,关键时刻跑路就是了。
莫钟书心中理清思路,继续看莫钟宝与胡景明下棋。这两人倒棋逢对手,是一对知音,下起棋来一个比一个慢,棋子捏在手里恨不能攥出水来才肯落下。莫钟书看得没趣,随手拿过老太太放在炕头的一本佛经看起来。
胡美媛歪头看了眼他手中的书,立刻叫了起来:“五哥哥真厉害,连佛经也会读!”好象会读佛经是多了不起的事情似的。莫钟书下意识地模模脑袋,要是他剃个光头,胡老太医会如何作想?
莫钟宝头也不抬地道:“你五哥哥本事大着呢,什么书都能看,拿起书来就能坐上半天。”
那边陪着老太太说话的王氏和胡太太也望了过来,话题就顺势转到莫钟书身上,不外乎就是胡太太夸他聪慧会读书,老太太自谦说他就是个书呆子除了读书什么都不会。莫钟书听得满意,百无一用是书生,书呆子这顶帽子戴得越稳,对他就越有利。
胡美媛一直用崇拜的目光望着莫钟书。莫钟书也留意到小姑娘亮晶晶的眼神,寻思着有这样眼神的人都不会傻,就想撺掇她去跟她祖父学医,免得老先生再打自己主意。
“五哥哥,读书辛苦吗?”小姑娘问。
“不辛苦,又好玩又有趣。”这话倒不是骗人,他从上辈子起就觉得书中乐趣无穷。
“那我哥哥怎么整天叫苦喊累的?是不是因为他太笨了?”小姑娘不理会胡景明丢下棋子朝她瞪眼睛,还在一个劲儿地问。
“那是因为他还没发现其中的乐趣。”莫钟书十分积极:“不信,我们现在就找本书来读读看。”他叫来蓝天,让他去书房拿《内经》和《本草》过来,翻开书,给她读了几行,又逐字逐句地给她解释,末了合上书,道:“看,这书有趣吧?才这一会儿工夫,你就知道了人拉肚子最常见的原因是什么,吃什么药就能治好,要是你天天看书,那你能知道多少学问?又能医治多少病症?”
拉肚子的原因当然不止他们刚刚读的那一点,真正想要行医治病也不能光看这两本书,不过那些自然有她祖父来传道授业解惑,用不着他一个外人兼外行来闲操心,他只管把小姑娘诱拐上路就万事大吉。
小姑娘眼睛眨啊眨的,最后点头赞同他说得对。
这时的胡美媛才刚刚开始跟着家里的女先生学了几个字,回家之后却就嚷嚷着要看医书,倒把她家里人唬了一顿。待到弄清原委,她祖父倒也真的费了心思来教导她,一边教她认字读写,一边开始讲解医书典籍。因为她年近小记性好,又被莫钟书忽悠起满腔热情,学得倒比她几个哥哥都更快更好。她祖父以为她在医学造诣上很有天赋,便对她寄予厚望,从此在她身上倾注更多的心血,对几个孙子的要求倒放松了些。
从大年初一开始,一连着几日都是阴天,到了初八却下起了细雨,虽然不是很大,被刺骨的寒风卷起,扑在人的脸上,或者从衣领往身子里钻去,马上就能叫人起了一身鸡皮疙瘩,着实是不宜出门的坏天气。连日来络绎不绝的客人终于少了。忙着迎来送往的人们便也松了一口气,享受起年节里难得的清静来。
老太太和莫钟书正在对弈,老太太落下一子,莫钟书看得真切,也忙要落子去堵她后路,不料他手刚触到棋子,老太太突然道:“我不走这一步了。”边说边伸手想要把才刚放下去的棋子又拿回来。莫钟书哪肯放过这好不容易才逮着的机会,忙按住她要捡棋子的手,一个劲地嚷着:“落子无悔!落子无悔!”老太太也不肯依,一老一少就闹作了一团。
老太太是故意卖个破绽,假意反悔,逗引一向稳重斯文的莫钟书发急来闹,她好享那天伦之乐。
莫钟书看出了老太太的用意,他其实并不爱棋,对于输赢也无所谓。只是为了要哄老太太开心一笑,便也配合着作这彩衣娱亲之举。
这时候门口的丫鬟通报道:“罗姨娘来了。”
话音刚落,一个妙龄女子就走了进来。她一身素色衣裳,身上少有首饰,却更加显得她弱柳扶风,娟秀可人。
莫钟书不知道她是莫荣添的第几房妾室了。这几年死了几个,又添了几个,听说太太王氏还卖掉了两三个。说起来莫荣添的口味还真是丰富,莫府后院里燕瘦环肥,什么样的女子都有。
这个罗姨娘,听说家里是澄州乡下一个小镇上开小酒楼的,莫荣添偶然去那个镇上办事,遇到了她,几天之后就一乘小轿子抬回了莫府,算是个贵妾。
莫钟书此前只知道皇帝的小老婆有三六九等之分,现在才知道原来民间财主的**也有贵贱之别。他的生母苏姨娘原是莫府的丫头,做了妾也是贱妾,府中好几个姨娘也是一样,有两个出身青楼的就更卑贱了。可这罗姨娘没有签过卖身契,是莫荣添用轿子抬进来的,身份地位就比别的妾高出许多。不说别的,敢这样闯到老太太房里来的妾室,她就是独一无二的一个。
“哟,下棋呢,我也来和五少爷对弈一局,可好?”她望着莫钟书言笑晏晏。
莫钟书望着她温婉和善的笑容,猛地想起了过去生物课上的一个词--保护色。动物外表颜色与周围环境相类似,这种颜色叫保护色。自然界里许多生物就是靠保护色迷惑敌人,在生存竞争当中保存自己的。早年他也给自己上了一层暴戾的保护色,为了几颗小石子就把一个来附馆求学的小孩子打出鼻血,以至于直到今日莫府里的不少下人仍然不敢在他面前放肆。这温婉和善弱不经风就是罗姨娘的保护色?
他不相信罗姨娘的内在会和她的表面一样柔弱,要知道这时代没有人权保障,做妾就等于是将自己的身家性命交到了别人手里,一般过得去的人家都不会这样糟蹋自己的女儿,可她却自己上赶着来了,那她所图必然极大,那是什么呢?
莫荣添是个纯粹的生意人,除了钱就一无所有了,这女人是为了钱财而来?
莫钟书心中隐隐生出一点点兴奋和期待。终于要开始了吗?如今莫钟玉已经长大成人,莫钟金完全失了莫荣添的信任,莫钟银最大的依仗张姨娘已经去世,他本来以为这一场大戏已经唱不起来了,没想到上天又派来实力更强的演艺派明星加盟,已经没有悬念了的戏码又将掀起了新的高潮。他仿佛听到了好戏开场前的锣鼓声,马上就有好戏看咯。
罗姨娘的棋风很稳,莫钟书和她连战五局,两输三赢,才慢慢品出味来,这女人的棋艺比他高出太多了,可是她却不动声色地给他让棋,相让的痕迹遮掩得很好,虽然最后的结果是莫钟书赢了,可是中间险象环生,并非一帆风顺的取胜,让人错以为他们旗鼓相当。如果换了别的七岁小孩,恐怕会因此就把她当成知己惺惺相惜了吧?
莫钟书手里把玩着光滑的棋子,琢磨着罗姨娘刻意讨好究竟是为了哪般。他在莫府里只是一个没有了生母的庶子,除了会读几本书之外就再没别的长处。他可不会幼稚到以为罗姨娘是喜他年幼可爱才格外友善。她是想借自己靠拢老太太?
她进府也有两三个月了,不可能不知道这府里的局势。老太太和别家府里的老太太不同,早就撒手不管事了,她不是莫荣添的生母,对莫荣添毫无影响力。莫非她也和刘姨娘一样盯上了老太太手中那小金库?
要是这样,她的对手就是愚蠢的刘姨娘了。莫钟书不关心她们谁能最后胜出,反正又不是他的钱,谁拿去了都一样。
他转头看向老太太,她头上的白发比去年又多了一些,额上的皱纹似乎也更深了。希望这些女人们的争斗不要妨碍了老太太的晚年安康吧,莫钟书暗暗祈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