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后半夜的时候，马志远起来喝水。
水缸就在屋地下，马志远熟练地模到了盖水缸的盖帘。盖帘是马志远老婆在世的时候订的。马志远的老婆手巧，订盖帘用的是辽西最好的高粱杆。大高粱杆最顶的那节最好，秋天的时候，马志远就把高粱杆掰下来了。等高粱杆风干没了水分，干透了。老婆就一针一线地把高粱杆串了起来，针脚细密而匀称。马志远量了缸口的大小，用的是一条线绳，量出的尺寸是缸的直径。线绳的中间正好是缸口的半径，马志远在串好的帘子上固定住线绳，以固定的点为圆心，用绳的半径环绕一圈，在老婆串好的帘子上画出了一个圆来。按照这个圆，马志远用菜刀齐整地切下多余的部分。“咔嚓”“咔嚓”，马志远的菜刀飞舞出好看的弧线，老婆就深情地凝望着马志远。每次模到熟悉的盖帘，马志远都有些神情恍惚。那仿佛是老婆圆润的皮肤，光洁而饱满。马志远有一次喝水，揭开水缸的盖帘，发现水缸里有个圆脸在瞅着自己笑，细看，惊了马志远一身冷汗，是老婆的脸。再仔细看时，缸里只剩下半缸水，哪里有什么人脸啊。老婆去世以后，马志远就把行李搬到了学校去住了。老屋里全是老婆的身影，马志远睹物思人，日子不好过。
马志远搬到学校住，正好有远道的学生也需要住宿，马志远还能够给学生做个伴。全校一共有三十一个学生，几乎各个班级的学生都有，老师只有马志远一个，拳打脚踢就他一个人忙活。房子只有四大间，一间教室，三十一个学生都在这里上课。本来是想弄两间教室的，一年级和二年级的学生一个教室，三年级四年级五年级一个教室，分开上课不混汤。可是，老师少管理上就不好办了，两个教室来回跑照应不过来，像胡闹这样的刺头学生更是不好办。不错眼珠盯着还照看不过来，真要分了教室，说不定给你捅出啥篓子来。
马志远定定神，掀开盖帘，拿起水瓢舀了半瓢水。喝口水，感觉胸口有些不舒服。点着了油灯，到隔壁查看一下，学生们都在熟睡。马志远看一眼，学生们各种睡姿都有，均匀的呼吸像一首小夜曲在合奏。马志远无声地幸福地笑笑，给甩掉被子的学生盖好。住宿的学生有七八个，都集中在一个房间里。男生在外面，女生在里面，中间用土坯墙隔开。女生秀锁听见动静，披衣起来，探出头来问马志远，马老师，又疼了吗？马志远看了看秀锁，说，睡吧，老师没事。秀锁点了点头，说今天胡闹没来学校住。
马志远发现外边的炕上真没有胡闹。
胡闹的家就住在河对岸，不远。胡闹要来学校住，马志远起初不答应。后来胡闹在课堂上回答问题，叫马志远哭笑不得，就破例给胡闹留了地方。胡闹有时候来学校住，有时不住，这主要取决于武干部是否来留宿。胡闹的妈妈是村子里的寡妇杜玉莲，胡闹在家住有时候对她跟武干部谈心不方便。胡闹有一次感冒了，马志远就在课堂上问胡闹，被子呢？晚上为什么不盖好？胡闹委屈地说，就一条被子，武干部来就不够盖了。马志远那时候尙不知道武干部跟杜玉莲的关系。很纳闷，问，武干部怎么能够抢你的被子盖呢？你娘干啥去了啊？胡闹说，武干部盖着我家的被子，压着我娘睡，被子支得老高，一上一下的，我够不着。
马志远一听，就什么都明白了。杜玉莲再来学校送胡闹，马志远就答应胡闹住在学校了。这个胡闹，淘气有些出圈，**像扎了刺。上课不好好在自己的座位上坐着，时常趁老师不注意，钻到桌子底下窜来窜去的。有一次爬到前座的一个女生脚下，看人家读课文入神，就悄悄拿火柴点着了女生的课本。女生读着读着，发现手里的书着火了，吓得惊叫着把着火的书本扔了出去。赶巧正落到别的学生的书本上，要不是马志远及时将一水桶水泼过去，这几间房子可就彻底报销了。打这以后，马志远就叫胡闹坐最差的板凳。胡闹跟同学坐的板凳只有一面有腿，那边是用几块碎砖头摞起来当板凳腿的。胡闹不敢私自站起来离开，只要他一动，那边的学生马上就会坐成一头沉，重重摔倒。虽然苦了那边的同学，但是能够治住叫人头疼的胡闹。只要胡闹一有风吹草动，马上就会被全教室的人察觉，使他不能施展他的“本事”和“能耐”。不过，胡闹在学校住宿也没少惹乱子，马志远规定胡闹不准进女生那边去。胡闹敢往那边迈一步，女生就集体揍他，揍也是白揍。尽管如此，马志远还是不断接到女生的举报，说胡闹如何恶作剧把毛毛虫癞蛤蟆往女生的被窝里放。马志远甚至怀疑这个胡闹，是不是孙猴子托生来的。
有一次学生玩丢手绢的游戏，胡闹被抓住了，坐在圈子里面表演节目。开始说啥也不演，说不会。他不演，别的孩子被抓住了怎么办，都不演的话，游戏就进行不下去了。马志远也来了犟劲，坚持要胡闹演，不演就罚站。胡闹现场背诵了一首儿歌。这首儿歌再一次差点叫马志远当场晕倒。胡闹仰着脖子，看着晴朗的蓝天，咽了口吐沫，一气呵成大声念出了歌谣：驴小鸡黑，马小鸡白，骆驼小鸡大脑袋，正月十五好光彩，把各种各样的小鸡都摆出来……马志远忍无可忍，就叫学生们围成一个圈子，彻底圈住胡闹逃跑的路线。马志远说，把胡闹的眼睛蒙上，谁有仇的报仇，有冤的伸冤。杜玉莲来找，咱们就说做游戏呢，不准打，只准用手掐。不能可一个地方掐，避免掐青掐紫，实在不行，挠他脚心，总之要好好收拾胡闹，叫他嘴巴长点记性。
想想胡闹搞的那些恶作剧，马志远无声地笑了笑。
嘱咐秀锁早点睡，马志远转身刚要出来，突然就感觉地动天旋起来。马志远以为是自己的老毛病犯了，迷糊了。细看秀锁屋子里晾衣服的挂绳在晃来晃去，马志远的脑袋“嗡”了一下，下意识地喊了一声，地震了，快跑。马志远快速地抱起了一个孩子，手上还拖起一个冲出门外。不管外面的漆黑扔了出去，再回来抓其他的孩子。马志远的声音都颤抖了，在静夜里听着很惊秫。马志远一直在喊，地震了，孩子，快跑啊！与此同时，马耳朵沟的夜空里传来了几声沉闷的敲击脸盆的声音，接着队长高玉大的大嗓门就开始嚎叫起来。
马志远把所有的孩子都抢了出去，每次往外跑的时候，马志远都用肩膀抗住晃动的门框。马志远心里想，倒就倒在我身上吧，千万别砸了我的孩子们。秀锁几个大孩子在这次逃亡的过程中，帮了马志远很大的忙。七手八脚把熟睡的小同学抢了出来。冒着房子倒塌的危险，秀锁最后冲进去，马志远大声喊着秀锁，屋子里没人了。秀锁跌撞着冲出来，说，马老师，我把粉笔拿了出来。马志远听了，鼻子一酸，差点掉下泪来。粉笔就放在马志远的炕上，满满一盒子，是全学期的粉笔。粉笔是定量供应的，没有粉笔，马志远就在黑板上写不出字来。这个秀锁，还真是懂事。知道在最关键的时候护着那些珍贵的粉笔。
高玉大的喊叫声由远及近，终于打着火把照亮了马志远的脸。高玉大惊喜万分地夸赞，马老师，新华社的消息真准啊。马志远在操场上擦了一把汗水，望着摇摇欲坠的房子，偷着扇了自己一个嘴巴，骂道，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咋就说话灵验了呢。
高玉大带领乡亲们首先跑到学校来查看地震灾情，看到马志远和学生们都安然无事站在操场上，就放心了。也就是说，这场事先就已经预测到的地震被马耳朵沟人民在伟大领袖政府的带领下平安度过了。经过查看，教室的房梁有一根马上要断裂了。高玉大当即决定，拉树做柱子，亮天以后支撑住摇摇欲坠的房梁。就在大家七手八脚忙着的时候，胡闹从家里跑来了，上气不接下气地往教室跑。马志远一把没拉住，胡闹就钻进了教室去了。在人们的惊叫声中，胡闹又钻了出来，胡闹焦急地朝马志远问，老师，我那只戴橡皮的铅笔呢？
戴橡皮的铅笔是镇上的武干部给胡闹买的。不买，胡闹总要出去把很多外面人不该知道的事情说出去。比如武干部抢胡闹被子的事情，比如武干部晚上跟寡妇杜玉莲说的悄悄话什么的，都给你往外现场直播。武干部有些怕了胡闹，叫杜玉莲管管胡闹。没有想到杜玉莲先是震惊，然后就笑眯眯地看着武干部，不说话，默默支持胡闹的勒索。武干部开始并没有把这个胡闹放在眼睛里，从来也不给胡闹买东西，更别说给胡闹买叫全校同学都羡慕的戴橡皮的铅笔了。武干部来马耳朵沟检查工作，顺便来胡闹家看看。一进院子就听见胡闹一个人在沙堆上念歌谣。武干部从胡闹身边路过，细听胡闹念的那词，吓得脑门子上冒汗，差点叫出声来。胡闹当时眯缝着小眼睛这样念念有词：你这个屄，真是个屄，冬天不上冻，夏天不招蛆，一看就是个好东西。
武干部就站住了脚，心里惊叹这孩子真是不得了，才多大的年纪啊，前些日子这番话是自己钻进杜玉莲的被窝子里跟杜玉莲说的，胡闹咋就一个字没差给背出来了呢。武干部低声说，胡闹，不准出去瞎说，你不说出去，叔给你买铅笔。
胡闹眨着天真无邪的大眼睛，对视着武干部的目光说，我要戴橡皮的铅笔。武干部发现，胡闹的眼神里充满了期待和不可妥协，这与胡闹的年龄很不相符。
这只戴橡皮的铅笔是学校里最好的，别人的铅笔和橡皮是不能连在一起的，只有胡闹的高级。胡闹就拼命显摆，先后偷着把两个同学写好的作业擦掉。气得马志远把戴橡皮的铅笔没收，放在办公桌的抽屉里锁着。胡闹抹了两节课的眼泪疙瘩，马志远都不理睬他。只有胡闹需要铅笔的时候，马志远才给拿出来叫胡闹用。用完再锁上，放学也不能带回家去。戴橡皮的铅笔在抽屉里，成了胡闹这段时间以来心里最割舍不掉的牵挂。
武干部是趁胡闹睡着的时候来的，胡闹半夜撒尿的时候发现炕上多了武干部。胡闹已经见怪不怪了，胡闹知道武干部和妈的淘气事情已经做完了。做完了淘气事情武干部会很累，呼噜的声音会很响。胡闹站在自己家的窗台上，掐着小**在朝着夜空撒尿。胡闹的劲很足，尿呲出去很远，呈抛物线状洒落在窗下的豆角秧上。“哗啦啦”，“哗啦啦”，声音清脆而有韵律。杜玉莲翻个身，掀开武干部长满毛毛的大腿，朝胡闹喊，豆角秧都被你的尿烧死了。胡闹激灵一下，回头看杜玉莲，星光下只看到一片酥白，杜玉莲拉了被角将酥白掩藏起来。胡闹赶紧调整一下撒尿的姿势，剩下的尿就不敢朝着豆角秧呲了。夜色里传来了水落湖面的声响，“咚咚”的，接着是杜玉莲更响亮的怒吼，胡闹，酱缸！
幸亏这个时候地震了，队长高玉大的喊声也伴随着敲击脸盆的声音响了起来。否则往家里最珍贵的酱缸里撒尿，胡闹的一顿暴打是肯定得挨上了。胡闹一个高蹦下窗子，不管娘的呵斥和武干部在屋子里的慌乱，一溜烟消失在夜色深处。胡闹惦记着自己的戴橡皮的铅笔呢。
马志远发现胡闹再次进了教室，焦急万分地追了进去。胡闹在教室里乱找，课桌上落下来很多土。马志远生气地拽住胡闹，刚要拔腿往外拎胡闹，眼前一黑就栽倒了。胡闹趴在门口朝外面的人们喊，快来人啊，马老师死过去了！